杨玄毫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
康金凯沉默了一会,以一种了无起伏的陈述语气说:“我之前和你说过,陆朝阳想帮着他老婆和丈母娘,把王洪生弄出来。你知道,他当年犯的案子很大,破坏经济秩序,贪污,证据确凿,没那么容易出来,如果他是无辜的,那那些钱去哪了?总要有个说法。”
“所以?”
“所以按照陆朝阳的想法,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羊。”康金凯说,他一字一顿地慢慢说,眼睛却盯在杨玄的脸上。
杨玄先是有点漫不经心,仔细看的话,眉尖有一点非常轻微地皱着,好像对他很不耐烦似的,随后她突然像是反映过了什么,靠在沙发背上的脊背猛地挺直了,脸上的血色突然之间褪尽了。
她看了看康金凯,似乎想要平静下来,不受控制地深吸了一口气,脖子上的筋骨因为剧烈的运动而突显了出来,看起来像是要顶破她的皮肤一样。
“你想说什么?”好一会,杨玄才用一种特别的、非常轻的声音说。
康金凯掀了掀嘴唇,以同样轻的声音回答:“看来你已经知道陆朝阳盯上的那个人是谁了。”
康金凯的助理不知道是怎么调教的,站在一边像个木头人,走路比闹闹还安静,简直就像一团空气,除了康金凯本人外,别人和他说话都只会点头或者摇头,除非必要不张口,偌大的客厅就像是只有杨玄和康金凯两个人,还都诡异得用着耳语一样低的声音。
然后他们俩同时沉默了。
“霍小薇。”康金凯说,“蒋鹤生的遗孀,一个贪心不足,能力也不怎么足的怨妇。”
杨玄就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她眼睛眨也不眨地和康金凯对视,眼睛里仿佛放射出某种带了特大号美瞳才有的呆滞的凶光。
康金凯突然感觉她不像个女人,就像是一头饿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一直蛰伏在雪地里盯着自己猎物的野狼。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一头大汗来接杨玄的那个男人,顿时觉得他有点可怜,在自我感觉看遍人间风景的康金凯眼里,这一对简直就像筷子和高跷,往死里掰,也掰不成一对。
“霍小薇?”不知过了多久,杨玄直起来的身体才缓缓的放松,又靠回到了沙发上,微微抬起下巴,这个本该像个黑社会一样的动作,鉴于她的硬件跟不上,就变成了一个大龄太妹的欠揍表情……除了这个大龄太妹的声音略微略微有些沙哑,听起来就像是一把小刀猛地擦着瓷器划过似的,她停顿了两秒钟,接着说,“敢动她的人,先要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康金凯反问:“你凭什么?”
“凭我有本事把王洪生送进去一次,就有本事把他送进第二次。”
这倒是实话。
康金凯点点头:“我是来问你,过一段时间要不要和我走的。”
杨玄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这话怎么听着跟你要拉我去私奔一样?”
康金凯脸部表情扭曲了一下,大概杨玄这话让他的胃部抽搐了一下,以至于牵动了他脆弱的伤口。
杨玄摆摆手:“徐暨是我师兄,有点私交在里头,跟他过不去我犯不上。而且既然你们俩都无法忍受和对方呼吸同一个世界的空气,我相信他找人把你捅了也是你自找的。”
康金凯的脸部表情第二次扭曲,鉴于他怎么听,都不觉得这句像人话。于是他决定给杨玄添点堵:“你不用自作多情,把心放肚子里,我对你没有一点超出合作伙伴的私人感情——而且我觉得能对你升起这种感情的人也挺神奇的。”
杨玄点点头——她明白了,康金凯那么大怨气,还因为他是去死去死团常任理事。
康金凯叹了口气,非常费力地移动了一下自己娇贵的身体,语重心长地说:“杨玄,我劝你一句,聪明女人都知道怎么装傻,你这样的,一辈子没人要也是轻的。那天来接你的那个人我看见了,小有成就,前途怎么样现在不好说,可能成功,也可能就是个小土财主。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看你们俩也别费劲了,过不到一块去。”
杨玄毫无诚意地感慨:“哟,康情圣!”
康金凯说:“他一个土包子,一时看见你觉得新鲜,这非常情有可原,从原始社会开始,人类就因为自己的好奇心不断进步,但是好奇心不是无止境的,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迟早会发现对方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到时候,他就会发现,在你这种人面前,他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能受得了这个的男人,我认为只有明清时代故宫里的某种公务员。”
杨玄顿时觉得自己挺没劲的,干嘛要跟这个性向不明的娘娘腔在自己家里讨论这种事呢?反正手拉手那边也请假了,她决定去百兴公司转一圈,看看上回那个风投背后是怎么样一直幺蛾子。
她不理会,收拾自己的东西,可这些没有打击康金凯用言语冷暴力伤害她感情的积极性。
“你别觉得自己挺了不起,可是再怎么样你也是个女人,一辈子也不会理解男人是怎么想的。”康金凯说,“我告诉你,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全世界人民都崇拜你,你男人也不会愿意,哪怕他勉强忍了,也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你虽然不但没有天大的本事,现在还既没有权又没有钱,但是你骨子里就是散发着那种让人抬不起头来的东西,你本能地觉得自己跟别人不是一路人,你觉得别人的世界都那么狭窄,每天烦恼的事简直不是事,全都是庸人自扰,简而言之,你就是高贵冷艳。”
已经换上了鞋的杨玄脚步突然在门口顿住,她一只手扶在门上,头也不回地站在那里,用一种异常阴冷的口气说:“康金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该找谁找谁去,今天晚上如果我回来,你还在的话……”
她拧开门,手指绷得紧紧的,好像拧的不是门,是康金凯的肉一样:“我就拿菜刀剁了你。”
然后摔上门走了。
康金凯把自己往沙发里一摔,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真他妈解气!”
杨玄主动找来,李伯庸简直受宠若惊,不过可惜杨玄一直不怎么在状态,隔三差五地走神,午休的时候,李伯庸注意到杨玄一个人拎着电话走进了茶水间,表情非常凝重,甚至有点杀气腾腾。
赵轩从旁边经过,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杨玄一只手插在兜里,面色不善地听着那边说什么,悄悄碰了碰李伯庸:“那表情……是跟谁闹脾气了?你惹她了?”
李伯庸说:“你盼我点好行不行?”
赵轩踹了他一脚:“看看去呗,献献殷勤。”
李伯庸犹豫了一秒钟,决定听从赵轩这个狗头军师的意见,装模作样地拎起自己的茶杯过去了。
就在他站在门口的时候,杨玄正好和电话里的人说完,最后一句是:“我知道了,就这样吧,我想办法。”
然后她阴沉着脸色,放下电话,粗鲁地把手机往小桌上一扔,平时被宝贝得不行的兼职MP3一路滚到了地上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杨玄双手抱在胸前,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窗外的某一点。
李伯庸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把茶杯放在饮水机下面,低声问:“怎么了?”
杨玄好像被他吓了一跳,猛地扭过头去,脸上的阴霾还没散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胸口,露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你吓死我了。”
李伯庸弯下腰捡起她的手机,递过去以后低着头看着她,问:“怎么不高兴了?”
杨玄装傻:“啊……啊?是么?”
李伯庸皱皱眉。
“我刚好像听你说解决什么,是不是遇见什么难处了?”
杨玄迟疑了一下,一秒钟也没犹豫地说:“没有,一个朋友有一点麻烦,问题不大。”
“真有事可以找我。”李伯庸压低了声音说。
“放心,用得着你的地方我肯定开口,真的问题不大。”杨玄大概不想再说下去,轻飘飘地拍了拍李伯庸的肩膀,带着点与平时别无二致的笑容和他擦肩而过。
不知道为什么,李伯庸心里突然感觉有点……别扭。
而在这天晚上,他终于从穆晓兰嘴里听说了昨天晚上的夜半惊魂以后,那点别扭就变成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胸口。
根据穆晓兰的描述,李伯庸觉得那个人有点像那天开着宾利的那个男的,他突然烦躁起来,虽然这么说有装纯嫌疑,但这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个想要慢慢了解,然后慢慢发展,以民政局发的红本为最终目标去的姑娘,他笨拙地和她分享了很多东西。
老母去世的悲,少年梦想的傻,以及……这条通往未来的奋斗之路。
可是……她的生活呢?
李伯庸发现,在自己面前,她就像是站在一块漆黑的帷幕下,露出一张带着精致面具的脸,连她的一边一角……哪怕一点端倪,也不肯透露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