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吏部报到、走过右相府拜访这些事情之后,李频也就在京城暂时地停留了下来。
理论上来说,京城这种地方,达官权贵与各种二代汇集,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就算升了官,也没什么人会多看他两眼。不过,由于宁毅与右相府等人的款待,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倒是没有怎么被冷落,而是各种社交活动不断,过得十分充实。而这其中,最常找他的,却是秦嗣源的侄子,秦家的十六少,秦绍俞。
说起这位秦绍俞,他与宁毅的来往,只是秦嗣源当初的随意安排。秦嗣源复起之后,各个亲族都来投靠,他推拒不得,软软硬硬的打发了一些,也留下了几个相对聪明上进的年轻人在身边,秦绍俞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在京城这种地方想要崭露头角又或是跟得上秦嗣源的教导,可不是一点点的聪明可以搞定的。由于相府的势力,不久之后,秦绍俞就已经迷失其中,甚至与高沐恩等京城红人混在了一起。
秦嗣源知道这时之后,提点了一下他。好在秦绍俞对这位伯父虽然畏惧,但多少还会自省,随后秦嗣源安排他招待宁毅,秦绍俞知道伯父对他的青睐之后,虚心观察,不久之后,便被宁毅所做之事折服。宁毅定居京城之后,便常到宁府这边来串门了。
事实上,相府之中幕僚客卿众多,聪明人也比比皆是,如尧祖年、纪坤、成舟海,乃至于秦嗣源其他的一些门生。不过,这些人要么年纪大,要么性格中庸持正,又或是太有锐气。只有宁毅,与他年纪相仿,许多时候还会跟他聊得非常开心。他佩服秦嗣源,也佩服宁毅,佩服之后,便有意地向着宁毅学习起来。
一个男人总是会望着另一个男人的背影前进,秦绍俞便处于这样的一个阶段。当然,宁毅的霸气和运筹他是学不会了,模仿的开始,往往也是学学神态、说话什么的,而不久之后,在宁毅与他有意识的几次交谈中,他才渐渐找到自己的定位。
他在聪明才智上,无论如何赶不上这些厉害的人了,但作为右相的亲族,赶不上他们,想要结交他们,却是相对简单的事情。与宁毅等人来往的过程里,他仍旧混迹于汴梁的社交圈,这次却不再与高沐恩等人相交,而是刻意地去接触一些文人名士的圈子,虚心对待、来往,跟一些有名气才华的书生套套近乎,吹捧几句。最重要的是则是刻意去亲近一些宁毅、秦嗣源觉得有本领的年轻人,尤其是秦嗣源的门生故旧。
他是右相府的人,就算才学不够,想要表现亲切的时候,总不可能真有人会来打他的脸。如此一来二往,与这些人结交多了,他的待人接物,便也有了几分为人称道名士公子气息了。
秦嗣源的子侄之中,也有些呆在京城,努力学习的。可最近半年以来,秦嗣源倒是对他愈发满意起来,夸奖了一下他的上进。最近两个月,相府一系中极有人脉的觉明和尚偶尔也会跟他说上几句话,提点一番。而在与这些人来往之后,他在典籍、诗文上的理解,反倒比以前进步得更快了。
因为这些原因,此时的秦绍俞对宁毅愈发信服。李频上京之后,宁毅说过:“这人是极有才学的,而且做事也不差。”秦绍俞便主动担下了招待的任务,安排踏青游览、诗文聚会、青楼宴饮,颇为热情。
李频在这方面其实更为擅长,也并不排斥这些社交。相府公子的引领对他而言算是一块敲门砖,不久之后,文会上的几次诗赋便令得当初的江宁才子再度在汴梁圈子里扬起名声来——此时,为官的经历已经令他更加成熟、沉稳,如果说当初的他对这类诗会扬名还有着年轻人一般的虚荣、有着对名声的追求,此时的他则更多的只是体会其中的繁华、喜悦,不会过多的为名声而沉湎其中了。
而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的汴梁,由于郭药师大败萧干的捷报,各处都呈现出仿佛沸腾一般的狂喜。上至公卿大臣的私下庆祝,中至文人墨客的诗词聚会、青楼活动的热烈,下至一些商家——包括竹记在内——的打折促销、爱国回馈,都将城市的氛围炒得犹如过年一般。
如果说童贯的收复燕京,乃至于此后的一起起胜利,多少还有一部分人能知道其中的内情。这一次的胜利,就令得所有人都打消了对“盛世”的疑虑。
辽国奚王萧干,真正的辽国中枢大将之一,即便在女真人起事,如摧枯拉朽般横扫北地的时候,也很难压住这人的光芒。辽国丞相、奚六部大王,最后掌握辽国兵马,抵御住女真人进攻的人。虽然大部分人口头上说起来辽国已经不堪一击,然而当郭药师真的阵斩此人,众人的喜悦,还是确确实实地爆发开来。
李频也就沉浸在这种喜悦当中,与秦绍俞一同认识了一些京城中颇有名气的女子,也结交了几个有名也有才学的年轻人。这其中包括颇有名声的太学生陈东——不过秦绍俞并不喜欢这家伙,因为对方曾经登门指责宁毅不思进取,枉为读书之人。
京城乃首善之地,纷繁复杂的天下事,都在这里汇聚。感受着这些气息的同时,他也考虑着为官的种种事情,包括对此时各地灾情的忧虑,接下来如何发放赈灾,平抑飞涨的粮价,包括在接触基层两年多以后,对于富国强兵的许多想法,甚至于希望朝廷在对待郭药师问题上多做警惕的一些建议。
当然,出仕之后,每日感受到的就是做不完的事情,他考虑着这些,也未必会觉得已经迫切到极致。就如同后世的愤青忧心国事一般,虽然有时候会说国家已经到了危亡边缘,实际上放眼望去,周围的世界还是在平静地转动着,如果每个人都为此着急,日子就没法过了。
私下里,他写了几份呈文和折子,准备有机会时就往上面递一递,或者在秦嗣源面前说一说。同时也在考虑着这次将他召唤进京的具体是谁——当然,肯定是右相一系——以及将会给他安排到什么职位上去,用意为何。
这些事情秦绍俞不知道,宁毅也没有说——李频不清楚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在他看来,宁毅不知道的可能性是大的。因为就算宁毅能在秦嗣源面前说话,作为一朝宰相,也不可能将对官员的安排告诉一个帮自己办事的商人。
而对于宁毅,他的看法没有陈东那般偏激,但多少有些叹息,有些可惜。
最近这段时间,他与宁毅接触过几次,宁毅对他还是亲切和关照的。有时候跟他聊起一些当县令时的事情,聊起一些底层民众的状况,宁毅并非是一个不接地气的人,但在李频眼中,对方了解这些,显然也是为了做生意——他并不明白宁毅的想法,相识之初,宁毅运作松花蛋的事情让他拍案叫绝,他也曾参与其中帮忙,但这些毕竟是小事,大丈夫岂能专心于这些事情上!
而另一方面,在秦绍俞许多崇拜的话语中,他其实更加加深了这一印象。
经商厉害,如今甚至帮整个相府运作着收入。各种手段厉害,让绿林间的敌人闻风丧胆。做生意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各种奢靡的新鲜产品很快的横扫市场。竹记的扩张他是知道的,这次住在竹记后方的上房里,更加能亲眼目睹这一切:
包装精美、要加昂贵的香水、香皂,奢靡得恐怕要远高出造价的几十倍。一小罐鹌鹑蛋用精美瓷瓶装着,可以卖十几两银子,还说什么加入珍贵药材,有延年益寿的功效。要价惊人的纸扇、书签等物。那些出门去的竹记大车往周围州县的富商推销着各种贵重古怪的东西,甚至于他妻子经营的苏家的衣物、布料,据说是加了精心设计,看起来确实漂亮和精神一点点,但是上面多了个象征“苏宁”的好看标徽,要价就高得要吓死人,而据说有一小部分富商甚至开始以穿着这样的衣物为荣。
这些事情,加上几次见宁毅出门的前呼后拥,再加上竹记之中对职员的要求、管束,每天会念的什么员工规章手册——这根本就是高门大户开始跋扈、贪婪,蓄养私奴和排外的开始。虽然手段厉害,但终究不是君子之道。
离京之前,总得找个好的时机,对立恒做出规劝,如此方不负朋友之义。
秋日的阳光从窗外明媚地晒进来,庭院里飘落了黄叶,小烛坊的聚会当中,有人过来向他敬酒碰杯时,他心中想的,仍旧是这件事,随后笑着举杯应酬起来。
这个下午的同一时刻,宁毅领着七八名护卫,乘车进入右相府的后院当中。进入这里,其余的护卫便散了,只有祝彪跟着进内院。快到平时相府议事的院落时,与侧面过来的尧祖年打了个招呼:“年公,今日如何?事情有眉目了?”
尧祖年摸着胡子笑了起来:“今晨的消息,峰山之战有结果了,郭药师大败夔离不,如今还在扩大战果,但萧干残部,扫完了。”
“太好了。”宁毅也笑起来,“此战能胜,说明之前不是侥幸。今夜加餐,我请客。”
自七月中下旬以来的战事,到得前几天,传来郭药师与萧干残部夔离不对峙的讯息。这已经是萧干死后,他所辖奚国军队的最后一支,郭药师已占优势,但对方仍旧不容小觑。此时尘埃落定,宁毅等人,也都是由衷的高兴。虽然最近这段时间,他们需要忙碌操心的事情,远不止如此。
宁毅这边还在笑,那边觉明和尚也过来了:“加餐是好事,只怕加餐过后,接下来整日不得闲哪。”
“早已预料到了,有事做毕竟比所有事情都在做,却都在等结果强啊。”宁毅双手合十,笑着与觉明和尚打了招呼。
不多时,众人进入书房,人员包括了尧祖年、纪坤、觉明和尚、宁毅以及驻于相府中的其余三名幕僚。七人加上秦嗣源,掌控的基本就是整个右相府的全局。宁毅也是因为表现出强大的运筹能力和足够多线操作的掌控力后才被找来参与这种会议的,以往成舟海也能算一个。相府之中也有其他的人才,有的能力或许还更高一些,但作为专项负责的人才,则不适合参与到这里来。
一个国家,千千万万的人,许许多多的事,真正在做各种事情的,也不会只有右相府。如今在李纲府上、蔡京府上、童贯府上等等等等地方,恐怕也有同样的局面在出现,负责和操心着各种事情。而在宁毅、右相府这边,或许郭药师的胜利震惊天下,但在最近这段时间,大家在做的,也远不止关注这边或者为之庆祝,为了应对整个天下局势,内忧与外患。其实有着远比他目前经营的生意庞大百倍千倍的许多事情,都在被推动着一刻不停地往前进。
因此,从皇城回来不久的秦嗣源也只是稍稍表达了喜悦,便开始说起正事来。
“……这场峰山大胜,让接下来很多事情都有了眉目,包括我们之前就在运作的……圣上的精神也好,之后应该会敲定很多事。今天在殿上,谭稹的动作很快,他说郭药师本为辽东饥民,如今能有此胜,足见忠义之人、英勇之人亦在草莽之中,为防金人将来反目,未雨绸缪,他建议招募河东、河北几地汉人组建义军,如今的匪人如田虎之辈,若是忠义,也可招安。童枢密亦支持此事,应该很快会通过。”
秦嗣源说完这个,宁毅倒是微微皱了皱眉头,那边尧祖年道:“童枢密要退的事情,显然便在其中了。”
觉明和尚坐在一旁,微微笑着:“童贯想要全身致仕,谭稹要上,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倒是立恒,之前一直认为金人会南下,此时算是又多了一条保障,为何还是这么严肃哪?”
他这样一问,宁毅才笑了笑,摇摇头:“雁门关以北原本是辽国的地方,郭药师降了,给他粮饷招募饥民打仗是没问题,雁门关以南,原本就是我们自己的地方,照葫芦画瓢总觉得有些不对啊……不过我不知兵,也许是件好事吧。”
秦嗣源却点了点头:“其实立恒说得有道理,特别是招安田虎等人,给了他们名分,反倒是养虎为患,董庞儿便是前车之鉴,哼……”
秦嗣源的这声冷哼其来有自,董庞儿是早几年反辽的一名起义军首领,被辽人打败了,投降武朝。童贯招降了他,当成是抗辽的功绩,如今在河东路任承宣使,成了当地一害。但这样的人暂时却是没法动的,那是童贯的面子,几年以来——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童贯身负收复燕云的大功,再加上郭药师的胜绩,呼着“江山代有才人出”,想要致仕,留个好名声。秦嗣源对于董庞儿这等家伙不爽已久,无奈自己上台时对方已经归附了,如今也动不了他。
当然,以他的涵养,也只是此时哼一声罢了:“无论如何,李相那边主外,我们大部分终究负责的是国内。如立恒说的,北面……有准备总比没有好。如今圣上也已经下令巩固边防,山西一边,也在招募应、蔚等地降人。至于我们要做的,目前主要的两件事,大家都有数,其中一件,已经可以动手,另一件,则还要等蔡太师与童枢密等人的态度……”
秦嗣源点了点桌子:“北面,之前说过的,与平州知州张觉的接触,可以开始转明。幽燕一地,金人始终违约不肯归还,圣上那边,也有些生气,早说要给他们点厉害看看。如今郭节度大败萧干,相信也能震慑金人。张觉早想率平州归顺我朝,如今也是时候了。这是北面的一件事……”
“至于另一件,才是更加棘手的。”秦嗣源顿了顿,“南北两边,灾是救了,问题才刚刚开始,如今粮价涨这么快,各地的豪绅大族,是有参与其中的。赈灾粮一进灾情腹地,十不存九,如此一来,多少粮食都没用,何况还要保障北伐。今年……近六千万贯运送北上,这些豪门大户,多有出钱,现在他们想要拿回一点。我也不知与蔡太师、童枢密他们交涉会有什么结果,能不能得他们首肯……”
“……但如果没有。”秦嗣源的目光扫过众人,“我们就要考虑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