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课之后还未至午时,日光泄下屋檐,风吹过书院中时,树叶簌簌响起来,两只鸟儿挥动了翅膀,从院落里一棵大树茂密的枝叶间穿梭而过。宁毅收拾好东西,走过了黑瓦青砖的屋檐下。
廊道那边有郭培英与屈维清两名教谕匆匆走过的背影,方才上课时,两人从课堂外走过去,看来有些着急。不过,这并不是他需要多做关心的事情,回到教谕们休息的院中,儒生文士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彼此交流、聊天。他将书本放进抽屉里,然后拿起布袋,抽出今天要拿回去看的书本,刘希扬等人又邀他留下交谈,他还是礼貌地拒绝了。
类似的生活已经进行了几天,书院终究宁静,纵然有孩子的声音,夹杂在虫鸣声中时,毕竟也盖过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宁毅在后方拿了发放的米粮,往回走去,山长封永利拿了一杯茶,一面喝着一面与他打招呼,虽然目光中有些审慎,但主要还是和善的感觉。过了书院后方破口,每天去到另一边医馆帮忙的少女也从那边过来了,穿了打着补丁的破旧的衣服,头上围着脏兮兮的绸巾,她捧着小小的罐子,看见宁毅,笑着小跑过来,步伐轻快。
风吹过院落,树荫便在风里摇晃着,日光里,有树叶飘落下来。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有时候会觉得这种安详平静的日子会过到地老天荒了。
“今天刘爷爷煲了一锅药粥,说对身体好呢,快要吃完了,不过我装了些回来,姑爷你待会儿尝尝,里面放了甘草,又凉又甜……”
少女走在前面,宁毅笑着摘掉了她的头巾,一头青丝倾泻下来,少女便晃了晃头,身影在光里跳,偶尔回过头来,笑容温暖清新,仿佛抱着怀里小小的满足感。宁毅便也跟着摇头笑了起来。
天地不大,院落不大,房子不大,就连屋檐也不大。初秋的温度还未凉下来,不带多少凉意的风总让人感觉恹恹的,但属于两人的,大抵也就是这样的一幅环境,却在几日之间,仿佛有了许多的意义。
小婵到隔壁的医馆里帮忙,几乎要把自己打扮和丑化成男孩子一般。中午事情其实不多,她感到宁毅要回来了,才抽空跑回来。前前后后的准备给宁毅倒水,伺候他洗脸、喝水,喝粥。
地方原本就不大,小小的房间,小小的厨房,当她兴冲冲地在房间里将瓦罐放下,宁毅也已经自己去了厨房舀水洗脸,小婵便过来嘟囔着说宁毅不该抢他的事情做,抢了毛巾过去。宁毅笑着将水弹在她的脸上,毕竟天气热,小婵跑来跑去,也微微出汗,宁毅自己擦了脸,将毛巾覆在她的脸上,水缸原本放在角落之中,此时水中有微微的凉意。
洗脸,喝一口水,拿碗喝粥,偶尔聊天,虽然小婵来来去去,偶尔两人之间也有些许玩笑打闹,但彼此之间的步调、一个个错身间的让步与默契,却已然显得融洽,即便在那小小的厨房里,也不会显得拥挤或碰撞。在宁毅面前,小婵也就整理了头发,说说今日在医馆中的见闻,偶尔询问宁毅。场面看来如同午休时相聚的夫妇,当然,若仅从小婵看来,又像是新婚的一对夫妻了。
“……今天呢,有个人啊……骨头断了……看起来血淋淋的,拼命叫,好害怕……”
“书院里也听到了……”
“嗯嗯嗯,就是他,不过呢,我还是伸手去碰了……就这样,姑爷你看姑爷你看,像这个样子的……然后就能把骨头接起来……”
……
“……书院跟前几天一样……不过听说刘希扬跟屈维清又吵架了……”
“哦哦,是姑爷说过的那两个人啊……”
“嗯……每天教些无聊的东西……”
……
“早上的时候听见一个姓侯的在讲男女授受不亲,差点从女训讲到女诫……一整个班都是男的干嘛讲这个,我站在旁边听了一阵才走,倒是想起一个笑话了……”
“姑爷姑爷,这两本小婵都学过的……”
“哦,是吗,那我问你,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两个人握了握手,然后那个女的就怀孕了,为什么?”
“女训呢……呃,男的女的干嘛会握手……我知道了,两个人会握手肯定证明他们关系很亲密,两个人是夫妻,姑爷对不对?”
“……不对。”
“那他们怎么能随便握手……”
“我就握你的了啊……”
“姑爷……小婵、小婵又不一样……”
……
“……还是不对。”
“那到底是为什么啊……小婵猜不出来了……”
“因为……呃,那个男的不喜欢洗手,那个女的也不喜欢洗手啊……”
“……然、然后呢?”
“没有了啊,因为男的女的都不喜欢洗手,所以他们握手之后没多久,女的就怀孕了……”
“……”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洗手的重要性。”
“……不、不懂哎。”
“……好吧,这是个冷笑话。”
聊天的话题总是琐琐碎碎,纵然已经跨过了最后一步,白日里也不可能有太多亲密的接触。下雨时周围窥探的视线恐怕很难进来,但白日里或许总有人在看着的,当然,若真有,此时或许也在思考着不洗手跟怀孕之间的联系。
下午的时候,小婵还是会回去医馆里帮忙,这几天来,宁毅偶尔也跟着过去,看那老大夫医病,辨认些药材。一方面是保护一下小婵,另一方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学多几样东西,总不会有错,偶尔遇上一些关于外伤的病例,宁毅也会无聊地跟小婵说些卫生、感染方面的讲究,虽然他自己也是半吊子,但感觉对这个还是有些许发言权,其余时间,则不多说话。
姓刘的老中医医术高明,对于小婵相对和善,对于他这个病患,看来则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有一次开口道:“外邪入体,伤口化脓,竟还敢把伤口缝起来的外行人,少在这里说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宁毅便也有些无奈,伤口感染时,纵然刮去了腐烂的血肉,也是不该将那伤口缝合起来的,据说他的伤势原本靠着强悍的体质并不难克服,反倒是他自己胡来,才将那伤势扩大了几倍,差点死去。不过,这刘姓的老大夫也曾赞过他的体质颇好,在宁毅看来,大抵是陆红提教授的内功的功劳。
那天的雨夜过后,宁毅偶尔倒也在院子里整理各种东西,将坍圮的废墟弄开,一块砖一块砖地将各种物件搬去墙角堆砌起来。偶尔会拣出一两件有用的东西,一些碎铁片,甚至是一把破刀。他知道附近监视他的人会注意到这一点,但对方似乎也并不在意。
两名背刀的男子是常常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偶尔甚至也有简短交谈。两人的名字很奇怪,一个人叫阿常,一个人叫阿命,加起来是偿命,估计那名叫刘西瓜的主人家有什么深仇大恨。昨天宁毅从废墟里拣出那把破刀,磨锋利后用来砍院子里的树枝,那阿常甚至出现在院子的那边,直接拔出了背后的刀朝他扔过来,道:“这把快,拿去用。”看来竟毫不在意他手持利器时将有的危险。
下雨那天,屋顶上出现的那个破洞还没有修补好,这几天里,宁毅只是去到屋顶上修补了其余大大小小的漏洞。他将两块大小铁片敲敲打打,串在屋檐下做成了一个简单的风铃。到得这天下午,便将砍下来的枝叶扎成顶棚,然后拉上了屋顶,将那破洞盖好。
天空中白云如棉絮般的飘过去,屋顶上有风吹来,带来些许凉意,风铃声也就响起来了。自这里望去,附近的书院、医馆、道路、院落、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能收入眼底,杭州看来又恢复了一定的平静,医馆那边,小婵正拿着药材从屋檐下走过去,朝这边望过来时,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随后跳啊跳地挥了挥手,大概是在叫他下去,宁毅便也笑着挥挥手,在屋顶上坐下来。
修补好了屋顶,晚上会凉快一点点。这样的念头简直像是要在下方的小院子里常住了一般,若真是与小婵常住于此,倒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不过在他来说,自然明白,事情不会是这个样子。
从今天上午那帮孩子问出那些话时起,宁毅就明白,有些事情,此时大抵是要来了。
最迟是明天,早一点的话,恐怕这个下午,对方就该有动作了。
他坐在这屋顶之上,看着外面的街道、行人,偶尔经过的车马,一些看来可疑的眼神,偶尔也能看见背了刀的阿常阿命两人出现在街上,倒是并没有打斗。只是到得申时前后,距离这边大概几十米外的街角上,有一名持弓男子陡然撞破了房屋栏杆,从二楼上掉下来,摔在那边的街道上,那人从地上爬起来,猛然举弓、拉弦,二楼栏杆的破口处,阿常背着刀,出现在那里,俯视而下。
那箭没有射出去。街道之上,有的人被这一幕吓到了,赶快逃走,另外也有些人自不同的方向汇集而来,彼此之间,似乎微微有着对峙的样子。
宁毅托着下巴看着这微妙的一切,随后,屋顶后方,传来脚步声,有人从那边走了过来。宁毅回头看过去,是个看来年轻,也不过是在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他在屋顶那边坐下来,也在看着这一切。
“那是张道原的人,想要杀你。”青年男子伸手指向那边,笑着说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