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只在闪念之间。
雪狮白光一闪,腥风阵阵扑向杨熙,杨熙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应付,无暇他顾。
贺兰秀川已一把抱住贺兰笑川。
一脚横踢在墙壁上。
轰然一声,墙面壁画,碧目大放光华,墙体一分。
现出黝暗悬崖,腥臭气息突涌,隐有水浪低啸之声。
贺兰秀川已抱着贺兰笑川栽了下去。
听得他怆然长笑:“此乃教主葬身之所,正合你我!”
我扑向崖边,半空中见紫光一闪,贺兰笑川惊而不乱,忽提气一喝,脖颈,腰部,腿部,皆宛如丝线般柔软诡异的绕了一圈,身如软帛般从贺兰秀川怀抱中脱出,随即重重一脚,生生蹬在贺兰秀川身上,利用贺兰秀川下坠之力,托飞自己上浮数寸。
也只是数寸而已,暗河吸力之大,身浮半空之人如何抗衡?
似是感觉到了暗河的恐怖,贺兰笑川蓦然一声长笑,道:“一起吧!”
银光一闪,自暗黑之处追蹑而来,宛如有眼睛般霍地缠住倚在壁边的贺兰悠,唿的将他飞快拖下。
毕方发出了我进密室来的第一声惨唿:“哥哥!”
我一回首惊得魂飞魄散。
彼时我因为拔除紫魂珠之故,身在崖左侧,贺兰悠在右侧墙边,两人足足隔了一丈远近。
此时扑过去已怕来不及。
我大喊一声,一边飞扑向贺兰悠,一边照日剑撒手扔出,不顾一切飞斩那银光。
却斩在空处。
那不是银丝。
那是贺兰笑川的气劲所化,有形无质。
贺兰悠已无声的掉下崖。
我堪堪扑至,于他身子刚刚坠崖那一刻,死命拉住了他手腕。
我几乎是贴地扑过去的,用力巨大,手臂衣服在地面摩擦下瞬间破烂,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可此时我哪记得疼痛,我只是死死的拉住他,用尽我全身的力气。
如此……沉重。
此处暗河的吸力,较之当年我亲自体会的那一处,似乎更为巨大。
贺兰悠的身下,还吊着个如附骨之蛆的贺兰笑川!
两个人的体重加上暗河吸力,我只觉得我的手臂马上就要断裂。
崖下,贺兰悠缓缓睁开眼睛。
轻轻道:“照日剑……扔给我。”
我想也不想,立即扔下照日,贺兰悠空着的那只手微微一抬,接住照日。
他缓缓俯眼看去。
正双手抱着他腿,努力和暗河抗衡的贺兰笑川脸色已不似人色,看见贺兰悠的目光,他一脸惊骇,嘶声道:“别---别---”我看见他胸口血色殷然,想必贺兰秀川临死前,也赐了他一记,所以他无法飞跃上崖。
贺兰笑川汗落如雨。
贺兰悠只是漠然,一言不发。
看也不看,抬手一划。
血花溅起,双臂全断。
贺兰笑川惨嘶着翻滚下去,瞬间被暗河吞噬。
无论情不情愿,这对生前争斗不休的兄弟,终究葬身一处。
一声悲啸,雪光一闪,我一抬头,看见雪狮飞身纵跃,如白线一抹,跃下孤崖。
它……去了也好。
此时我手上压力略减,撕裂般的疼痛仍在,但已不至于有立时断裂之虞。
看着贺兰悠,我颤声道:“试着归拢你的真气好不好……合我二人之力……你可以上来的。”
心中一片惨然,是的,借灵丹之助,贺兰悠也许能将最后一点真力聚拢,抗过暗河之力上得崖来,可是这么穷尽全力的最后一施展,他功力根基便再也保不住,从此全毁,灵丹只能保他不死,从此他却只能是废人了。
贺兰悠何等人,他自己定也是知道的。
他却对我的话听而不闻,只是仰头看我,许是临近死亡,平日里迷离幽魅的目色在这一刻看来分外清明,目光纯净如黑色琉璃。
暗黑背景里,武林君王颜色如花,依稀当年那抬首间对我一笑的少年。
我忍着泪,努力伸手,不顾筋骨几欲扯裂的疼痛,拼命攥着他不放。
他却似乎在出神,突然唤我:“怀素。”
我哪有心思理他,全力和暗河的巨大吸力抗衡,满头里迸出汗珠。
他又唤:“怀素。”
我这才将目光稍稍转向他,“嗯?”了一声。
“我死后,你记得要嫁人,”他淡淡倦倦的道:“沐昕很好,答应我,嫁他。”
我又急又怒,呸的一声道:“这时辰你操的哪门子闲心!沐昕是驸马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不生气,甚至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不过我总觉得……他不会那么老实的去娶常宁,他就算是驸马也该是你的驸马,别人,谁配?怀素,你是局中人,你失去沐昕,伤心的昏了头,其实你应该想想,沐昕那家伙,当真算听话的好人?”
“所以……”他慵懒的道:“嫁他吧,答应我。”
我咬牙不语,手下气力却正逐渐消失,我的全部力量,只能勉强和暗河巨大的吸力抗衡,拼命阻止那无穷无尽的吸力将他拖拽入深渊,再无力将他拉起,而我手指扣着的他的腕脉,亦能感知到他正在散功,天魔功我亦有练,我知道散功时如身受车裂之刑,惨烈绝伦,何况他的凝定神功定也散了,然而他的神色如此平静,在最后时刻,面上竟生出一层淡淡的莹润的辉光,如明珠美玉,皎皎清华,令我无从猜测他此刻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和我说话,急乱伤恸之下我不敢再多作纠缠,哽声道:“好,好,我嫁,你先试着归拢你的残余真力……”
他却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只道:“你先发誓。”
我无奈,只得胡乱发了个誓。
他听着,神情若有所思,半晌嗯了一声,道:“你很重诺……我放心了。”
我道:“我答应你了,那你试试啊……试试运功……”说到后来我已近哀求。
他不理我,只突然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旧锦囊,低首看着,轻轻叹息。
我不明所以的将目光投过去,震了一震。
那是湘王宫前,我交托心事,看似无意实则珍重交付的皇族玉佩。
湘王宫一别,再见,物是人非,当初赠佩的旖旎心情,一日日为误会推拒错失消磨,直至妙峰山山洞中,姑姑尸体前,当我生起索佩之心时,我和他,从此再不能回到当初。
我曾经纯美无垢,不曾为世事污浊过的爱恋,如此短暂,真的只是星辉一瞬,交睫之间。
对着那色泽已微黯的锦囊,我凝噎至无言。
他神情无限珍爱的细细摩挲了锦囊,再收入怀中,对我歉意一笑,“对不起,我不想还你了。”
我仰头,忍住即将流下的泪,“我没打算要回。”
“也好,”他轻轻道:“那小子抱得美人归,总不能我落得什么都没有……”
“呵……”他突然又倦倦笑了笑,依稀初见的羞涩笑容,轻声道:“呸,我一直在装什么大方……我告诉你,其实我很嫉妒……凭什么我一直在错过你,凭什么沐昕那小子运气就那么好?”
他低低的道:“凭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要让我知道我的所有牺牲和放弃……都是错?”
我唇边一片腥咸,嘴角早已为自己的牙齿咬破,细细的血线流下,滴在他眉心,溅开新梅一朵,凄艳。
他只是哀悯的注视着我。
我提了提气,厉声道:“嫉妒是么?嫉妒就归拢真气,和我合力,爬上来,养好了,去和沐昕抢,贺兰悠,别让我瞧不起你!”
“来不及啦……”他唇边一抹微笑逐渐飘渺,“你瞧不起我也没办法……怀素,我想过了,这一生,我算没什么太大遗憾了,我称霸天下过,爱过,也被爱过,还算幸运吧……其实刚才我说着玩的,怀素,其实我为你欢喜,真的,我很欢喜……”
他体内真气突然一空,我指下一软,仿佛手指探进云堆的感觉,茫然的虚空感令我连心也似乎停跳,大惊之下我不顾一切运起真力,意图输入他的身体,他却突然屈起手指,在我掌心轻轻写了一个字。
然后,指尖重重在我脉门一敲。
我正在凝神揣摩他写的字,冷不防脉门被这一敲,瞬间以极巧妙手法散去我掌心聚集的功力,五指一松,他悠悠飘落。
贺兰悠!!!!
我撕心裂肺一声大喊,扑上去不顾一切就抓。
身后亦有人一声大喊,扑上来,拼命拽回了我已扑出崖外的半个身子。
我扒身在崖边,只看见暗河浓黑粘腻翻卷,隐生微啸,其上一点银光飞坠如流星,瞬间消逝。
急怒攻心,看也不看,我怒踹那阻拦之人一脚,骂道:“滚开!”
卡擦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那人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不肯放手,只大声道:“他活不了的,你下去也是白白送上一条性命,怀素,求你,求你清醒些!”
我闷声不吭,只想甩开他下去救贺兰悠,无奈我已力疲,杨熙又拼死不肯放手,两人在泥地里拼命厮打,我使尽最后一点力气,犹如疯兽般沉默挣扎,拖,拽,咬,扯,指抓头撞,不顾一切的要挣脱,杨熙身上很快血迹斑斑肉屑横飞,然而他咬死牙关一步不退,我每挪向崖边一步,他便拼死力将我拽回,临到后来两人都气喘吁吁无力再战,双双瘫倒在泥水中,喘息中我霍然抬头,怒瞪他,“杨熙,你还敢在这里?你还敢和我说这些?你还敢拦我,我宰了你----”“你宰吧,”他瘫在泥地上,犹自紧抓着我的手,“我早已无颜见你无颜苟活,只要你答应我,不跳下暗河就好。”
又是一个拿自己性命来索取我承诺的!他们一个个,当我是泥塑木雕,不知疼痛,漠对生死,草菅性命?我是人,我亦有血肉懂疼痛,恨别离悲永诀!
悲凉愤怒令我浑身都在轻轻颤抖,我的目光转向崖下那无声幽魅的诡异暗河,暗河!暗河!吞噬无数生命,从未有人生还,我怎么会知道,有朝一日,贺兰悠会葬身于此!
扑倒在地,我紧紧抓着掌下泥土,无声痛哭。
那少年,我曾经的少年,丰姿艳逸惊才绝艳,圆月下,轻衣破空,天魔之舞,马车底,盈盈笑目,滟滟长发,一粲间天地无言,皆为他华光所慑。他生来该临绝顶,俯众生,却最终身化轻絮,魂堕深渊。
他为之努力的,牺牲一切所追求的,拼尽全力所保护的,到头来,全翻覆成一个莫大的阴谋,生生映射出他那些精心苦谋,翻云覆雨的可笑滑稽,仿佛一个冷冷的笑话,高悬着,讥嘲他为人所掌控的一生。
一生错。
苍天无目,残忍如斯!
我仰首,悲唿,泪眼朦胧里,贺兰悠笑颜如昔,正宛然相视。
……
他眉目荡漾:“在下身无长物,也实在不知小姐喜欢什么,但只要小姐开口,在下绝无不从。”
半强迫抓来的半路师傅啊,这一生天魔功从此尘封。
十七岁那辆从子午岭驶出的马车,从此永久的淹没在暗河汹涌的波涛中。那一路的情怀,于陕西,四川,贵州、云南,散落如诗。
却已是悼亡诗。
半年相处,赌书泼茶,闲敲棋子,少女如水眼波里,倒映少年明丽笑容。
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共倚斜阳。
如今那斜晖仍在,却已不照人回,只映得茕茕孤影,一身别恨。
……
他长长睫毛垂落,睫毛掩映下眼神温柔,带一抹神秘微笑,和我同观那屋顶少女轻轻仰头微笑背诵,“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笑容羞涩:“……愿以身抵白银万两,偿怀素之旧债,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他解衣相赠,身后火海艳色耀动里容色灿烂,他说,“这个没有骗你,确实是有用的。”
我看见那少女低首一笑,摸出旧锦囊,“我却骗了你,这才是最宝贵的。”
长风一掠,昆仑雪顶皑皑,紫冥宫前,及时出现的少年,独力承受着贺兰秀川摄魂魔音,一口鲜血,艳艳开在雪地。
剑光突然雪色一亮,开在寂暗的厅堂,他伸出手指,轻轻推开少女的剑尖,微笑,“怀素,我就知道你不忍杀我。”
再一转眼,唿啸声起,紫色长针激射,他睁开眼睛,疲倦的说,“假如……所有人都在背叛你,伤害你,人们用尽心机戏弄你,骗取你的信任后再践踏你……你还能相信谁?”
密道中,他讽声长笑,笑声悲愤。
“我比你们更蠢,我竟然还抱着那万分之一希望,以为你和我能够……”
他问少女:“若换成是我,你可愿以性命担保我的行为?若换成是我,你可愿冒险去救?”
他语音轻轻,犹如怕惊破夜半里春意盎然的一个梦,“你如此狠心。”
泪光摇曳里,那少女缓缓步入层层叠叠的雪色鲛绡珠纱帷幕,留下一个淡漠疲惫的背影。
“贺兰悠,你走吧,从今后,你我恩怨两结,陌路此生。”
天边拢来厚积层云,黑幕般笼罩,忽有电光噼来,砍裂一隙。
现出燕安殿金碧辉煌一角,王族显贵,济济一堂,肃杀凝重万众瞩目里,那银衣人意态潇洒谈笑如昔。
微微自嘲。
“在下为郡主风采容姿所惊,遂不知自量,起渴慕之心。”
他振腕翻杯,,泼出冰亮一片清冽酒液,击响朱红廊柱,其声琳琅。
“敬不出去的酒,不喝也罢。”
那夜月上中天,月光不抵他容色雪白,眼眸如玉生寒如水笼烟。
“哦?既已无心,何来有伤?”
那夜的月突然化为大漠之月,分外的苍黄,无瑕的明亮,月笼黄沙,血染荒草,生死之境,少女一声嘶喊,令他忘却一切的出神。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它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他长身萧然而去的背影,镶嵌在那一轮惨淡日光中。
日光渐渐淡去,暴雨突生。
暴雨之夜,深黯洞中。
银彩一亮。
弯月般的跨越黑暗,宛如夭矫虹桥,连接着无辜之人鲜血,却断裂了最后一分情意。
我听见少女在无穷黑夜里悲声呐喊。
贺兰悠,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你?雨势如倾,一步步退出洞外的男子,黑发尽湿,湿漉漉粘在额上,黑得更黑,白得更白,惊动人心的颜色。
颜色突然跳跃起来。
许多记忆,走马灯般一一闪现,再一一远去,往事渐渐如蒙了白纱的天地渐渐模煳,直至消逝不见。
有人轻轻相询。
“是用一生的时间来等待一个也许无望的结局,为维持着见面时相对一揖的起码情谊而无尽忍耐好呢,还是拼着终生的决裂,来换一段永可铭记的时光好?”
有人轻轻许诺。
“我想让你跳过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让你暂时忘记报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过一段最单纯的日子……”
最单纯的日子。
少女粗布荆钗,敲柱相唤:“阿悠悠悠……”
少女拖碗拽筷,对着笑意盈盈的温柔男子,畅谈军事。
端上的豆腐圆子,粉嫩晶莹,久久不能下箸。
他低头,端详那圆子良久。
这一刻,迷茫的梦境里,悲怆的追溯里,神魂飘荡不知所以的目光里,我突然看见了他眼中的神情。
欣喜,失落,隐忍,悲伤,希冀,企盼,庆幸,后悔,落寞,自嘲……
复杂深切,言语难述。
我却已明白。
我亦知道,那一刻,他亦明白。
所以,他说:“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开始。”
他说。
“此刻我只愿,这声相公能听你叫一辈子。”
他说。
“你可愿这般待我一辈子?”
他说。
“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烟花灿烂美好,该有多好。”
他说。
“这段日子,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
这世上,谁比谁更傻?谁又比谁更执着?二百七十日夜,彼此心知,彼此沉默,彼此伤害,彼此成全。
换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正如瑶琴怎续,玉簪难接,千古情潮,到此悲回。
再见,金马山上,紫冥教主,君临武林,谈笑生死,翻覆云雨。
雍容高贵的男子,倚壁笑言:“怀素,怀素,你既来者不善,又何必惺惺作态?”
剑起剑落,剑又起。
“我亦有罪。”
“红莲之火燃尽有罪之人罪孽,何独令你一人承担?”
以己伤换彼伤,换不回笑颜如花。
京师城门,虚晃一枪,奉天殿内,谢却丹心,撷英殿顶,收割生命的银衣人,从无悲悯。
唯独对谁悲悯?
贺兰悠……
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
何如?何如!
爱过的人,消失不见。
碧落茫茫,人间天上,黄泉沉沉,彼岸苍凉。
只留我泪流满面,为这红尘里,重重复重重的残忍无奈,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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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此处的意思是,很多事情都有一个美好的开始,但是少有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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