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巧?”喻兰川怀疑地看着她,问,“你不会信了吧?”
要真是这智商,怪不得没考上三中。
“当然没有,想什么呢?”甘卿摆摆手,“不信才是人之常情吧——一帮莫名其妙的人跑过来,告诉你说把你养大的师父杀了你爸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九十年代的电视剧就不这么编了。正常人第一反应都得是去查这几个人是哪路的吧。”
喻兰川就问:“哪路的,你查到了吗?”
甘卿一摊手:“没有,外地人,一转身就消失了。”
想把一个事查个水落石出,时间和钱都是基本道具,缺一不可,最好再有点门路。如果别人有意下套,一个念中学的半大女孩上哪查去?
喻兰川目光一沉,说:“但燕宁三教九流,盟主令里写了什么,不算难打听。”
盟主令是老喻盟主发的,千真万确,因为面粉厂那十八条人命官司没了结,而卫骁明明就在燕宁,非得用默认的态度背下这口锅,免不了被人议论“万木春背信弃义,重出江湖做旧勾当”。
甘卿苦笑一下:“不光是‘好打听’。”
其实卫骁并不是爱得罪人的脾气,他私下与人相处很好说话,是个难得的文静人。真正算起来,除了杨平他们那一伙逼人太甚之外,卫骁没有跟别人结过仇。
可是流言蜚语这东西,最偏爱的并不是真正的闯祸精,往往就是文静人。
甘卿说;“老喻盟主晚年的时候,越来越不爱出面管闲事,盟主令发得很少,其中卫骁就格外显眼。我杂七杂八地听到了很多不知道真假的传闻。但我不可能怀疑我师父,感情上我就不想信,所以当然要去找那些流言的漏洞,来说服自己坚定想法。”
喻兰川:“人之常情。”
“我搜集了旧报纸,确准了面粉厂爆炸事件的时间——这个倒是不难,毕竟是件大事,当地都有新闻报道。然后只要证明事发的时候,老头根本不在场就可以了。”甘卿说到这,忽然笑了一下,“我当时想,如果能找到证据,我就在不暴露我们地址的情况下,把这些东西给老盟主送去,让他把盟主令‘抹’了。”
她心里有条有理的计划着,觉得自己可聪明、可人情练达了,可以保护卫骁这个就知道做饭的没用大人了。在她的想象里,她应该用若无其事的姿势推门进屋,随口对卫骁说一句:“对了,盟主令的事情我已经给你摆平了,放心吧。被人欺负了,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然后在卫骁的惊愕下回房间里写作业,举重若轻。
然而,根据历史数据,还会幻想这种桥段的人最好专注幻想,因为他们一要行动,大概率要闯祸。
“老头不爱跳槽挪窝,在那个小破酒店里干了好多年。他们上班都有考勤记录,我只要拿到那个就可以了。所以趁老头去打第二份工的时候,我偷偷钻进了酒店管理处,拿到了他们的考勤记录。”
“卫骁前辈那天……”
甘卿轻轻地抬起眼:“换班请假了。”
这就比较惊悚了,燕宁交通发达,到邻省去,一天足够往返,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一趟,家人以为他上班去了,可能都全无察觉。
“但我还是很快冷静下来了——杀手赚钱也不完全像大风刮来的,我虽然没干过,但听卫骁讲过师祖的事。因为万木春独来独往,没有门徒,所以行动之前得格外谨慎,一个不小心就得砸招牌。摸清目标是谁、什么性格、什么习惯,至少得个把月。”甘卿说,“我查了他那天前后的考勤,基本都很正常,他不可能当厨子当半截,突然空降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杀人,还留下万木春的印记。那么问题就回来了,既然不是他干的,他为什么背锅?那天他请假干什么去了?除了他,还有谁能留下那么精致的刀口?”
喻兰川:“你想到了卫欢?”
“除了他,也没别的解释了吧。”甘卿说,“孟叔年轻的时候爱喝几口小酒,酒量一般,喝多了嘴上没把门的,我陪他撸了几回串,灌醉了套过几次话,大概拼出了卫欢被逐出师门的前因后果——卫欢不想白练一场刀,决定‘复古’,把门派传统发扬光大,孟叔说他走错了路。”
“我趁卫骁上班时逃学回家,翻了他的东西,找到了一个剪报本,一翻开,里面贴的都是花花绿绿的菜谱图片,我大致看了一眼,本来想放一边,突然觉得不对劲——老头是个死抠门,最爱惜东西了,偶尔买本书回来看都要包书皮,从来不干这种从书上剪图片贴本上的事。所以又拿回来仔细翻看,发现图片下面有字,内容跟菜谱一点关系都没有。”
“记了什么?”
“日记,全是跟卫欢有关的,老头一直在追踪他——卫欢在某时某地杀了某人,推测是怎么做的,没能抓到他……哦,对,还写了那五万块钱的匿名汇款,”甘卿说到这,仿佛是为了故作轻松,她喘了口气,含着点勉强的笑意打了个岔,回头冲后厨喊,“老板,您那面是现磨的吗?我俩没那么小资,吃速溶的也行!您快着点吧。”
喻兰川:“也就是说,卫欢谋杀你父亲的事,和他汇款给你交择校费的事……”
是记在一个本上的。
“是啊,你想象得出来吗?”甘卿略有些浮夸地把挑起的眉皱成一团,冲他一摊手,“卫骁这老头,真他妈能省钱啊,牙膏挤到最后上橡皮筋,洗发水用到底兑水再用半个月。一个本使二十多年,不写到最后一页不算完。”
喻兰川一直觉得甘卿身上有种非常浓重的漂泊气质,浪到这把年纪、被磋磨成这副熊样,居然还能隐约看见一身惹是生非的反骨,可见她叛逆中二期得是个什么样的不定时炸弹——自绝经脉、叛出师门、追杀凶徒、投案自首……哪一样都不像脑子冷静的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他喜欢她,不代表他认同这种凡事做绝的价值观。
直到这时,喻兰川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她看不出来一开始的那几个人是故意的吗?她看不出来有人在暗中挑拨使坏吗?
她看出来了。
可看出来了,到了这一步,她又能怎样呢?
“我不是平时上班也没什么事么,”甘卿冲他笑了笑,“孟老板那一堆心灵鸡汤,没客人的时候就拿来翻翻,前两天还看见一篇文,上面说了一个‘费斯汀格’法则,说生活中的10%是由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组成,另外90%是由你对这事有什么反应决定的,还挺有道理的,我就属于没控制好90%的人,活了小半辈子,干的都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喻兰川:“扯淡,这种土鸡味的话从哪篇文献上援引的?还90%……社科专家喝多了用脚统计的?”
甘卿趴在桌子上笑:“小喻爷,你还能不能聊了,玄学和伪科学的土鸡汤是我们凡人精神世界的两大基石,你不要总是仙气飘飘地来刨我们地基,行行好!”
这时,后厨传来动静,老板紧张地呵斥那总是帮倒忙的少年:“不用你,烫手,别摔了碗!快快快,让开点。”
一股香味从后厨溢出来,他俩的面和烧饼终于做好了。
“尝尝,我们家烧饼是绝活,面也是绝活,汤底都是有讲究的。”老板热情地招呼他俩下筷子,店里的少年也跟着从后厨露出个脑袋,一边傻笑,一边充满期待地等着讨客人夸。
两位吃免费餐的客人只好停了之前的话题,双双拿起餐具,先完成店家的“好评任务”,一口下去同时僵住。
面很劲道,汤也没毛病,配菜水灵灵的——如果不是齁咸,果然是一碗好面。
甘卿艰难地动了动舌头,感觉自己舌头上的细胞给咸得集体脱水,舌头吊在嘴里,成了个干瘪的柿饼。
怪不得没人来了。
俩人越过热气,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殷切地在围裙上擦手的老店主。
甘卿:“好……唔……吃!”
老板又看喻兰川。
甘卿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喻兰川只好放下筷子,伸手摸来水杯,一口喝了半杯,算是把方才那口盐稀释了,这才咂摸了一下:“是以前那个味。”
老板高兴了,兴致勃勃地在一边坐下:“我们家以前也请过厉害的大厨,这是人家留下来的配方,大厨平时还得去酒店掌勺,不天天来,隔三差五地来一回,他不在的时候,就留下汤底让我们自己给客人煮,配方是我买断的,别的地吃不着。”
甘卿听着相逢不识的故人讲故事,听出了点别样滋味,忍不住笑了笑:“您那会就有买断知识产权意识啦,够前卫的,花多少钱?”
“两万。”老板冲她伸出两根手指头,“差不多小十年前了——不便宜了吧?”
甘卿一边附和,一边心想:没想到老头还有这么一笔外快。
老板絮絮叨叨地说:“说是有个小闺女,上高中了,之前择校费就是他没提前准备好,临到头才抓瞎,让孩子上了个破高中。大学可不能再这样了,学费生活费都得提前存好了,有备无患,万一再考不好呢?三本也得去读啊,就是三本学费高,两万都还不够呢。”
甘卿捏着筷子的手陡然一紧。
“后来有一天,突然就辞职不来了,”老板说,“大概是小孩要高考了,学费攒够了吧。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你说这老头子,还没考就咒孩子上三本。”
他那不服管教的小姑娘总也不肯踏踏实实地坐下来念书,他操心得要命,又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只好打两份工,努力给她攒学费,预备着最坏的结果。
可是没防备,最坏之后还有更坏。
她用血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涂得一塌糊涂,浑浑噩噩,直到疯疯癫癫的狱友用灵魂把几本教科书捧到她面前,才从这一场噩梦里醒过来。
他们说她以后人生还长着呢,回头来得及的,她也信了,想试着磕磕绊绊地把命运掰回正轨。
她知道后悔。
她那时才真正踏下心来读书,幻想有一天出去,能重新走进考场,带着录取通知书回去看老头,告诉他:“师父,我走了几年弯路,现在回来了,您还要我吗?什么叛出师门的事,都不作数,好不好?”
“甘卿!”喻兰川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无知无觉地往嘴里塞着面,三两口,快把那碗盐沏的面汤喝光了。
可是哪有那么多归路呢?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