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帮主是泰斗,和那些邪魔外道是世仇难消。
韩东升有家人陷在里头,义不容辞。
她跑去凑什么热闹?
平时一直是一副“我很神,我只是装怂,一切尽在我掌握中”的臭德行,套路一打一打的,其实又怕黑又怕鬼;坑蒙拐骗一个月赚不出一壶醋钱,随口答应请人吃饭,转头就赖账;跟人动手之前得先把手缠起来,不然就犯帕金森……
万木春隐世隐半天,就培养出了一个这么不靠谱的货?
喻兰川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飙升的血压快把心脏跳爆浆了,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着什么急,这个本该“运筹帷幄”的角色就被他演砸,成了“夺路狂奔”。
汽车引擎的“嗡嗡”声和他自己的心跳声充斥着小小的空间,一个模糊的念头忽然如“水落石出”,渐渐从噪音里凸显出来。
我……
他压在心里很多年的少年用力扒开十五年的烟尘,从漫长的岁月里露出一张几乎面目全非的脸。
他想: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于严“喂喂喂”,喻兰川那边电话断了,他正要再打过去,被一通来自上级的电话打断了,急忙去解释为什么“寻找离家出走的老头”会变成跟犯罪嫌疑人火拼。
警察们都忙疯了,一部分留在现场等消防队,抓捕犯罪嫌疑人。
跟到医院的不但要照顾好这些饱受惊吓的老年人,还得跟医院说明情况、挨个联系老人家属,人手非常不够用,一个个忙得上蹿下跳。
韩东升送走了来查看情况的民警,就缓缓地在急救室外等候区的木椅上坐下了。
周老先生吸进了不少烟尘,被送进去抢救,这会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尽管警察安慰他说肯定没事,但……万一呢?
那么那顿被辜负的早饭,大概会成为家人给他最后的回忆了。
其实细想起来,就算没有万一,周老先生也年过古稀了。据蓓蓓说,他们家没什么长寿基因,周老先生已经活过了他自己父母兄弟去世的年纪,差不多是家族最长寿了,他的日子已经走进没有里程碑、没有标尺的荒原,每一个被家人冷落的工作日,都有可能是他戛然而止前的最后一天。
可是“珍惜”太难了,就像是“勤奋”、“坚持”、“自律”一样,明明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道理,却只有非凡人才做得到。
韩东升的伤不重,除了在火场小楼里磕碰了几块皮外伤,剩下的都能用补充水分和无机盐来解决,最严重的伤害是我方战友造成的——他那只手几条指缝里全都有刀伤,每根手指都不能动,让医生包成了一个大猪蹄子。
独自等在急救室外,韩东升一开始试图正襟危坐,坐着坐着,后背和小腹上的肥肉就开始把他往下坠,连日的担惊受怕、夙夜难安一股脑地找上来,他太疲惫了,累得连眼都睁不开。
他就像一块被加热的黄油,从立方体坍塌成不规则状,继而就快要化成液体,流到座椅下面了。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韩东升激灵一下睁开眼,看见甘卿朝他走来。
甘卿比他还慢,其实按照她的想法,手指割破了条小口子,塞嘴里自己舔一舔就好了,实在没必要上医院,结果刚从小楼逃出来,就莫名其妙地被塞进救护车,大惊小怪的大夫们不但要给她打针,还非得说血液接触有风险,要她化验检查。
“我就是过来问问……咳,你这个,”甘卿指着他的猪蹄子,“是不是应该我赔医药费?”
“哎,什么话,救命之恩还不知道怎么报答呢,要不是你这几刀,没准我就得留遗言了。”韩东升很客气地冲她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脸太黑了,对比出来的。
甘卿就递给他一张湿纸巾,两个人劫后余生,寒暄了几句,因为不太熟,也没什么话好说,就都沉默下来。
韩东升脸上都是黑灰,擦了一遍,手里的白湿巾变成了黑抹布,在手心里一攥,能攥出一把泥汤。
他缓缓地擦着没受伤的手,好一会,忽然说:“从那小楼里出来的时候,我就想,要真陷在里面,以后蓓蓓自己带着孩子……可怎么活?”
甘卿看了他一眼,但她是光棍一条,没拖家带口过,无论说什么,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因此没吭声。
韩东升跟她说话,渐渐成了自言自语。对别人自言自语往往会很尴尬,是因为对方虽然不接话,但是沉默里含着态度——不想理你,你是傻X——但对着树洞就不会,因为树没有歧视人类的功能。很奇异的,甘卿不声不响地往墙角一靠,就像一根木头桩子,不由自主地,韩东升有点想把肚子里的话倒一倒。
“后来又觉得,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他自嘲地一笑,“我这样的男人,实在没什么用,有没有也两可,没有我,人家没准能活得更好。”
“我可能……就不是那种能成功的人。”
“她对我一直挺失望的。”
甘卿换了个重心脚,双臂抱在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目光平直地射向楼梯。
女人对不求上进的丈夫失望,老父亲对抛出去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失望,一事无成的男人仓皇回顾,自己对自己失望。
韩东升单手撑起下巴,眼皮熬得有点水肿:“有时候夜深人静了,也忍不住想,要是人能重新活一遍就好了。”
甘卿平静的目光终于微微起了波澜,她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脖筋一根一根地跳出皮肤。
“是啊,”她几不可闻地说,“能重新活一遍就好了。”
就在这时,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跑上来,在最后一层台阶上绊了个大马趴——正是披头散发的周蓓蓓。
她这一下摔得太实在了,把那两位神游的都惊动了,韩东升看清了是她,连忙要上来扶:“哎,你怎么走路也不知道抬脚啊!”
周蓓蓓不等站起来,就着跪地的姿势一把搂住他的腿。
“爸没事,就是岁数大了,吸进几口烟。”韩东升举着自己的大猪蹄子,单手架住周蓓蓓的胳膊肘,把她往上托,“不是让你跟周周在家等着吗,这有我就行……怎么了?”
周蓓蓓不肯站起来,死死地把脸埋在他腰腹间。
韩东升就攥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扒下去:“我身上脏……”
他忽然一顿,因为看见周蓓蓓通红的眼,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片刻,她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她是个满嘴埋怨、没一句好话的女人,怨气堵住了她的气管和喉咙,话行不顺,肚子里有千言万语,全都说不出口,只好嚎啕大哭。
韩东升一开始被她哭得手忙脚乱,好一会,他好像从女人的哭声里领会了什么,手掌缓缓地落在了周蓓蓓头发上,他叹了口气。
甘卿冷眼旁观,笑了一下,悄无声息地上了旁边的直梯,下楼走了。
医院里乱哄哄的,丢了老人的家属们都赶来了,有的喜极而泣、有的暴跳如雷。还有个男人茫然地在医院楼道里游荡,正好撞见甘卿从电梯下来,就上前拉住她问:“请问一个姓林的老太太是不是也在这?”
甘卿还没来得及回话,就有个民警赶上来,好说歹说地把人劝走了。
“那是林老太太的儿子。”身后有人说,“就是最早失踪的那个老太太。”
甘卿一回头,见老杨帮主拄着拐杖缓缓地走过来。
老杨说:“林老太太参加过一次他们这个极乐世界的体验活动——其实就是给他们喂一点稀释了的劣质致幻药,让他们晕晕乎乎的睡一觉,还真以为自己体验了灵魂出窍——被那帮人忽悠了几次,信得死心塌地,觉得以前跟随的气功大师都是骗子。还帮忙发展了好多下线。老周他们都是她给撺掇进去的。这回参加这个培训要四万块现金,老太太手里没那么多钱,就去找那‘气功大师’,想要回自己以前打赏的钱,没想到本身就有点心血管疾病,吃了这帮邪教分子的药,又加上要不回钱,情绪激动,一下子,人就过去了……尸体都找到了,还是儿媳妇去认的,儿子一直不愿意接受。”
甘卿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冷淡说:“要是每个人头上挂一个生命倒计时牌,大家可能就都不想离家出远门了。”
“甘卿,对吧?”老杨转过头来看着她,“万木春的刀法,你师父是卫骁。”
“以前是。”甘卿平时在“一百一”又礼貌又乖巧,每次去张美珍家里碰见她,她都不是在擦地、就是在做饭,杨逸凡老觉得她像个小保姆,被老妖婆压榨。
此时她背着手,站在离杨帮主几步远的地方,终于撕掉了所有的面具,露出了本来面孔。她甚至比年迈的杨帮主还要高一点,眼皮略微垂着,露出几分说不出的桀骜之气:“后来我叛出师门了。”
老杨一愣。
“家务事,碍不着别人,不多说了,”甘卿意味不明地一笑,冲他一摆手,“年底房子应该好找,杨帮主放心,回去我就搬家。”
老杨:“你等……”
他话没说完,就见一个净衣的丐帮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帮主!”
只见杨逸凡跟在他后面,大马金刀地闯了进来,胳膊底下还夹着打狗棒。
老杨脸色一变,他这回出来浪,没告诉孙女,怕她起疑心,也怕邪教那边有人认出来,还特意没带打狗棒!
杨逸凡此时的表情就像是想把丐帮圣物当场撅了。
老杨赶紧:“凡凡,有话好好说,你别……”
然而杨逸凡一路杀到他面前,却只是叹了口气,把打狗棒塞进了老杨手里,抢过了那根硬木拐杖。
老杨眨眨眼,呆呆地看着她。
杨逸凡把那根木头拐杖拎在手里,掂了掂:“是沉,拿着不顺手吧,你为什么不早说?”
九十多岁还能徒手斗殴的老帮主好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嗫嚅说:“你专门托人买的,挺贵的东西……”
“那又怎么样!”杨逸凡打断他,“我逢年过节就买爱马仕、买钻石,不要钱似的到处给小白脸塞,就是想堵住他们的嘴,想让他们都吃人嘴短,以后都老老实实地围着我转,除了钱,别再向金主索取时间和精力——你也是我包养的小白脸吗?奉行他们那个准则干什么,不喜欢你就说啊!”
老杨:“……”
旁边的丐帮弟子听了杨总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缩脖端肩,不敢吭气。只见老杨被烟熏过一遍的“老白脸”由黑转红、又由红发青,终于忍无可忍,扬起打狗棒抽向杨逸凡:“成何体统!说得是人话吗!你个不孝的东西!”
甘卿飞快地挪开脚步,给这二位让出场地,以免影响老头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发挥。插着兜往外走去。
她真的很喜欢一百一十号院,鸡飞狗跳、明媚欢快……最主要是便宜。
可惜……
孟老板那里大概也不方便待了,大概要换个工作吧。
能干点什么好呢?
好在临近年关,燕宁四处都缺人,找个地方当服务员应该不难,可以先凑合混一下。
甘卿走出医院大楼,被西北风劈头盖脸地卷了一身,她呵出一口白气,觉得自己这小半年过得太舒服了,娇气了,居然还有点小惆怅。
她这种人,过得本来就是居无定所的日子,比路边的流浪汉干净体面一点而已。
“忘本了。”甘卿颇为自嘲地想。
这时,她看见停车场冲进一辆轿车,还没停稳,一个眼熟的人就冲了下来,直奔停在那的警车。
于严正在跟火场附近的同事打电话,喻兰川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上来,一把拽住他:“人呢?”
于严:“什么?”
喻兰川:“甘卿!”
“……哎。”不远处有人迟疑着答应了一声,“小喻爷,我好像听见你在叫我?”
喻兰川猛地扭过头去,膝盖一软,打了个趔趄。
于严一把拉住他:“你这是加班加得低血糖了吗?那你回去躺着啊,跑这来干什么?”
喻兰川一把甩开他。
甘卿在他几米以外的地方松松垮垮地站着,插着兜,外衣不知道跑哪去了,里面穿着沾满了灰尘的棉马甲,非常土。脸虽然擦干净了,但几绺头发有点焦,仍然是灰头土脸的,她就顶着这么个形象,莽撞地撞进了他的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喻兰川一路狂飙的心率非但没有降下来,反而又往上攀升了一格。
甘卿被他长久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以为脸上沾了东西,不大讲究的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喻兰川的目光这才缓缓落在她缠着绷带的右手上。
甘卿抹了一把,没见有灰,不解地挑起根眉毛回视喻兰川,这样大眼瞪小眼有点尴尬,于是她没话找话,说:“行吧,正好碰上了,正好跟你们告个别,我这两天打算……”
“告别”俩字好像刺激了喻兰川,他突然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自己车上走。
于严:“什么情况?梦梦老师你告什么别?哎,兰爷,你怎么不让人说话呢,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