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成良的问题上,首先,五岳市委、市政府、市公安局,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其次,省公安厅也有处置不利、反应不及时的症结,再次,省委秘书长夏力同志亲自前往五岳市,还是没能避免悲剧的发生,夏力同志的工作也很不到位。”
邱仁礼一番话说出,先定下基调,没有留下丝毫回旋的余地,气势大盛。
周鸿基离开京城之前,一直在部委之中打转,深受部委工作风气的影响,认为在部委历练比在地方历练,成长更快,起点更高,而且眼界更宽广。
也是,近年来不乏初出部委就名扬天下的先例,更有不少人从副部长直接上任省长,或由正部一步到位担任省委书记,先例一开,周鸿基就感同身受,认定眼前有一条光明大道,只等时机合适的时候,等他一步迈出……
来到了齐省才发现,地方上的情况和在部委时想象的全然不同,而且更让他难以淡定的是,在部委感觉事事顺心,一到地方才发现,事事束手束脚!
先不说比他更年轻位置更高的夏想不时压他一头,就连他一心认定的病猫邱仁礼,却因为一个不大不小的鲁成良自杀事件,转眼变成了老虎。
周鸿基不敢相信地打量了邱仁礼一眼,暗暗心惊,邱书记不但成了老虎,还成了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刚才的三点定性,不但有意将五岳市委市政府一网打尽,而且直接点名批评省公安厅,直接将何江海置于被动的位置之上。
更让周鸿基不明白的是,夏力不是一直是邱仁礼的得力干将,怎么邱仁礼连夏力也一并批评了?难道还有借机敲打夏力的意图?
周鸿基目光闪动,和孙习民对视一眼,心中骇然,才知道地方上的政治斗争比部委复杂多了,部委毕竟人少,派系少,而且是部长老大制,但地方上则就不同了,省长可以牵制省委书记,甚至副书记和纪委书记也可以和省委书记对抗,就连省公安厅,也有可能不在省委书记的掌控之中。
部委只是一个小衙门,而省委却是一个缩小的党中央和国务院。
周鸿基还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又给他上了一堂在部委之中永远也学不到的一课。
邱仁礼上来先定下基调,然后话题一转,剑锋直指何江海:“江海同志,省公安厅的工作,做得很不到位,如果处置得当,完全可以挽救一个优秀党员干部的生命。”
按说一把手已经将事情定了性,哪怕有错,也要将错就错,等会后再汇报不迟,何江海却不,似乎并不想将人丢在办公会,又或者是想直接推翻邱仁礼的结论,反正他的表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包括夏想。
“首先,我承认公安厅在处理鲁成良同志的问题上,负有一定的处置不利的责任,也接受邱书记的批评。其次,根据我手中掌握的证据表明,鲁成良同志的自杀,确系畏罪自杀!”
何江海声音不大,但口气异常肯定,而且他最后得出的结论,话一出口,就震惊了在场每一个人!
邱仁礼微微惊愕。
孙习民一脸错愕。
夏想也是蓦然动容。
周鸿基本来靠在沙发后面斜坐,一下就直起了身子,瞪大了眼睛。
玩笑开大了,何江海是要孤注一掷了?周鸿基直视何江海坚毅的表情,心中翻江倒海,没想到何江海如此强势,面对邱仁礼迸发的省委书记的权威,一点也没有退缩,反而再拿死去的鲁成良说事,有种,够狠。
不过一瞬间周鸿基又十分庆幸及时从鲁成良事件之中抽身而出,现在才更佩服孙习民的老谋深算,幸好纪委没有陷进去,否则就成了他和何江海联合挤兑邱仁礼了。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完全做好和邱仁礼对立的心理准备。
还有一点,他也不想成为何江海挑战邱仁礼的垫脚石。
甚至周鸿基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在夏想身上,联想到以何江海为首的齐省人的根深蒂固的排外心理,他的脑中突然就跳出一个吓了自己一跳的念头——或许现阶段和夏想合作,将何江海打垮也不失为一条稳妥之策?
不过再想到三国演义的情形,在三足鼎立的局面之下,三方都各自为政,其中两方想要精诚合作也没有可能,因为很难取得真正的信任。
众人在震惊过后,都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尤其是邱仁礼,先是凝视了何江海片刻,脸上的神情由凝重转为浅笑,是不动声色的冷笑。
“畏罪自杀?江海同志,人死为大,说话要三思。如果鲁成良同志确实没有问题,我是否可以怀疑你的为人有问题?”
邱仁礼发威了!
第一次正面面对邱仁礼从未流露过的一把手的权威,说不畏惧那是假的,官场中人都对权力有天然的敬畏之心,骨子里都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不可动摇的理念,何况在何江海的印象中,邱书记是第一次发作,他还是难免有点紧张和不安。
但既然已经做到了准备充分,也铁了心要硬扛到底,从而借鲁成良事件达到在邱仁礼面前立威,在孙习民面前扬威的双重目的,他不能后退。
因为在鲁成良一事上的成败,不仅关系着他维护盐业系统的决心,是他向身后之后表明立场的重大政治举动,也关系着他和周鸿基之间合作谁占据主动的重要一局。
他胜了,就意味着夏想输了,就表明他在齐省的地位不可动摇,就相当于向周鸿基宣告,想要在齐省有所作为,就必须借助他的势力,而且还要以他为主。
至于鲁成良是不是很可怜,连死都死不安生,他也只能无所谓地说一声抱歉了。
只是唯一的失算之处在于,何江海没有料到夏想没发威,周鸿基没表态,邱仁礼却前所未有地发作了。
“邱书记,请不要怀疑我的人格!我手中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鲁成良贪污受贿,数额非常巨大,初步查实就是有300万以上。他在五岳市嫖娼也许不真,但他确实有非常严重的经济问题。”何江海毫不退让,十分笃定地答道。
邱仁礼不说话,看向了周鸿基。
查实党员干部的经济问题是省纪委的权限,何江海身为政法委书记兼省公安厅长,手中有证据也说得过去,但毕竟不太合程序。
邱仁礼是要周鸿基表态。
周鸿基心中一阵乱跳……机会,突如其来!
是的,眼下就是一个大好的机会,他的立场不一定决定谁胜谁负,但他倾向于一方,就等于得罪了另一方。
是一个十分艰难的选择。
按照他和何江海之间正在争取谁主谁次的现状来分析,如果他支持何江海,就等于送了一大份给何江海……但问题是,万一何江海所说的证据最后又被推翻了怎么办,他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但支持邱仁礼的话,不但得罪了何江海,而且邱仁礼又不承他的情,岂非他两头落空了?
周鸿基此时才知道在面临重大选择之时,他还是不够沉稳和冷静,也缺少当机立断的勇气,下意识地看了孙习民一眼。
孙习民不动声色,没有给他任何暗示。
周鸿基的目光一扫,不经意又落在夏想脸上,顿时觉得心跳加快。
夏想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他似乎是一脸平静,但是眼神却是充满了自信和光彩,只看一眼就让人觉得他胜券在握一样。
周鸿基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决定不再在鲁成良的事情上冒险了,指不定夏想又设好了什么陷阱。
“纪委没有收到关于鲁成良同志的举报,没有证据表明鲁成良同志有经济问题。至少纪委不掌握鲁成良同志贪污受贿的一手资料。”
话一说完,周鸿基注意到孙习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显然是赞同了他的立场。
不出所料,何江海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失望之色。
不过何江海也果然厉害,片刻之后又恢复了从容:“周书记刚来齐省不久,纪委以前有些积压的举报信可能没有留意。周书记不妨回头问一下令传志,他手中掌握了大量鲁成良贪污受贿的事实。”
好一个何江海,咄咄逼人,当面让周鸿基无法下台!
令传志是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兼省监察厅厅长,是省纪委系统的第二号人物,权力仅次于周鸿基,甚至可以说,在周鸿基没有在纪委站稳脚跟之前,令传志是纪委大部分人的人心所向。
分明是要摆他一道,周鸿基眼神收缩,十分不满地回敬了何江海一眼,心中更加体会到了地方上斗争的复杂性,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何江海并不理会周鸿基的目光,因为他现在的主要对手是鲁成良背后的李丁山,更确切的讲,是李丁山背后的夏想,夏想背后的邱仁礼,所有的问题都在围绕着齐省的盐业内幕。
此战,是他向背后人物表明立场并且获得认可的政绩之战。
邱仁礼似乎一下气势大减,和声细语地问孙习民:“习民同志怎么看待江海同志的说法?”
孙习民却耍个滑头,直接将球踢到了夏想脚下:“我想先听听夏想同志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