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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志番外 挚爱·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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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人都闹得厉害,其实又有谁见过那琉璃甲的钥匙呢?

温客行见过。

他记得那把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钥匙”,其实只有一寸长,薄如蝉翼,拿在手中轻如无物,像大姑娘鬓角别的一枝外形怪异的珠花。

要命的珠花。

凤崖山上,烈风吹起温客行的长袍,他的掌心发青,吊死鬼方才就死在他这一掌之下,已经落入山崖下尸骨无存,而今往后,又将会有更多的人藏身于此。

凡人不可妄入的鬼蜮之地?

好啊!那么我一介凡人就把这鬼蜮之地给你捅个底朝天看看。

他张手一掌推出,轻细的钥匙在他掌中变成点点灰尘,落入万丈山崖之下。

“阿湘,我们走。”

温客行将自己置于一个冷眼旁观的角度,带着他的小姑娘在江湖中飘摇了三个多月,等待着各路人马的粉墨登场。三个多月中,他从茂林修竹之地,穿过大漠黄沙之海,喝过一口阳春雪,就这勾栏美人的柔荑,灌了满腹带着脂粉香气的梨花白。

然后在江南,他遇见了一个靠在墙角晒太阳的叫花子。

叫花子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他望见那人挂在眼中,凝在睫上的微光,就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好像从中看到了昇平与破败,原本沉甸甸地压在他胸中的累世爱憎与万古恩仇都忍不住轻了一两。

温客行忽然念叨出声:“平生落魄归樽里……”

阿湘:“什么?”

她是狗屁不懂的傻丫头,连句人话也说不清,更遑论什么伤怀以往而悲今世的九曲愁肠了,温客行只好一笑略过。

没想到阿湘趴在窗口,往下一张望,下一颗脆生生地开口道:“公子,你瞧那人,若说他是个要饭的,身边却连只破碗都没有,若说不是呢,又巴巴地在那坐了一上午了,什么都不干,只嘿嘿傻笑,莫不是个傻子吧?”

那一刻温客行心中是微恼的,好像心中所想被人窥探了一角,又好像好好的镜湖秋水被那蠢丫头一颗石子打了个涟漪四散。

然而他定了定神,仍不动声色地道:“他是在晒太阳。”

他瞥见那叫花子闻听这话,竟抬头与自己对望了一眼,这楼台宽街,人声鼎沸,有这样的耳力……

温客行摩挲了一下筷子尖,方才心中的懒散荡然无存,武功不弱,线下江南暗潮汹涌,已是多事之秋,各大门派来来往往,叫得出名头来的人可有不少,他又是哪一路的?

当夜,温客行便带着阿湘想方设法跟上了那叫花子,没想到四面漏风的破廊里倒是看了一场好戏。

当今武林中,这样的见识,这样的身手,这样的人物,一双手能数得过来,他是哪一个?其实温客行自己也说不出他当时是为了谨慎起见跟了上去,还是只是单纯的好奇心切。

有些人孤高自诩时间长了,乍一碰上一个能如眼的人,就总忍不住追上去端详个究竟。

只是没想到这一追,就是万缕千丝盘根错节的大半生。

于荒野破廊中,一通送那只只会啼哭的小儿一路去太湖,太湖的秋山剑客赵敬是他这辈子第一大仇人。

图中嬉笑怒骂,与那用二钱银子买了自己的人朝夕相对,有时温客行会想:若不是自己搅乱这一池祸水,是不是张成岭那小子就能籍籍无名、靠着父辈的庇佑活一辈子呢?

虽然江湖人提起虎父犬子不免唏嘘,然而他虎父犹在,父母双全,家境殷实,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胸中有鬼又有愧,还有一颗无边冰冷的心,因此只好万般滋味,不动声色,要死要活地缠着那叫花子阿絮。

对于那人的来历,温客行已有猜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个位高权重到那样地步的人,是怎么让自己进退得宜的呢?所经历的腥风血雨漫长如浮生一场大梦,他又是怎么依然怀抱一颗洗练过的赤子之心呢?

那一次他们两人共赴黄泉,温客行忍不住以小鬼身上的琉璃甲碎片试探,没想到碰了一个软钉子。

为文者抱玉,为武者桓桓,与那旁门左道的外物有什么勾结?

温客行觉得这个满脸青黄、其貌不扬的痨病鬼,在那瞬间狠狠地印在了他心口的软肉上。

之后连毒蝎都搅合了进来,各路英雄狗熊来了个你方唱罢我登场,是把不大的戏台子占了个满满当当。他与阿絮护送张成岭回到那些个满嘴仁义道德的名门正派处,途中瞧那人指点蠢小子武功,一时忍不住技痒,上手比划了一二。

没想到阿絮竟然能从这已经改得面目全非的剑招中,一口道破“秋明剑”的来历。

天地昭昭,江湖若大,谁还能记得那些如流星般一纵即逝的江湖客呢?

只有他记得。

有那么一时片刻,天地为庐,温客行找到了三尺宽的方寸之地,竟能和另一个人这样平平和和地坐下来,一起怀念一对对于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而言,无足轻重的老夫妻。

他听见那人在蝉鸣与风声中,不轻不重地说道:“若一个人一辈子只有自己,随时随地总防备着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谁也不亲,跟谁也没感情,只能自己疼自己,那岂不是也太可怜了?当坏人,太苦了。”

温客行当时有种动物,想将自己这一世的苦痛全都倾吐而出,把满腔的委屈倒给那未言明的知己看一看,却始终无法做到,只能藉一个荒腔走板、不知所云的亲烩故事透露出只言片语。

太苦了!他想道:当坏人,太苦了。

阿絮,为何我与你不能早相识十年?为什么我与你相识的时候,我已经是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而你竟已经重伤濒死?为什么这世间,家和美满的总要家破人亡,好友知己的总要相见恨晚?

英雄末路,红颜终老,人若是想按自己的心意活着,该是有多么艰难?

许是从那时开始,温客行心中突然生出如心魔般的执念,他想:为什么我不能随心所欲一回?为什么我不能留住他?

傀儡山庄中,趁那人重伤,温客行一时鬼迷心窍,竟想要把手压入他的气海,想着:只要一下,纵然有些痛苦,但只要一下,就能把阿絮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的掌心里。

这一路积攒的狠心,却始终败在那一句有些凄然的“别人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吗?”中。

我怎能不明白?

生平所见,芸芸众生,仅有阿絮一人沉甸甸地压在心尖,他对这死叫花子一让再让,让得剜心蚀骨,不忍忤逆他分毫。

这就是做人的滋味吧。

这就是……

天下无敌卑鄙小人如过江之鲫,也有卓尔不群如龙雀者,在傀儡山庄的那个年,几乎是他三十年来最平安喜乐的一个年。

他、阿絮,还有张成岭那个小鬼,他们杀鸡炖肉、烹羊宰牛,分了一碗乡间浊酒。

他把阿絮重伤后容易冷的手揣在怀里暖着,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化了,温客行觉得自己竟然有些醉了。

阿絮嘴上刻薄,心却软得不行。

阿絮这样大的一个人,竟然不敢吃核桃。

阿絮是个好酒劣酒一并往嘴里倒的牛饮之人。

阿絮是……

此生萍水相逢的知己、挚友……心上人。

可是美梦终有一醒,江湖还有诸多事端,他亲手掀起的腥风血雨还未曾停歇,而青竹岭的惊涛骇浪,多方已至,还有一颗定盘之星尚未归位。

鬼主

他即是油嘴滑舌的化外之人老温,也是红衣染血的鬼主,这本该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竟然被一段血海深仇强行钉在了同一个身体里,岂不奇哉?

他终于在最终之战中挨个手刃敌人,却也丢了他那紫衣的小丫头。

阿湘啊……

阿湘,哥给你报仇了,如有来生,可要投个好人家,有父母护持、兄弟爱重,到时候十里红妆,再与你的傻小子曹蔚宁续上前缘吧,门当户对,可别再有什么正正邪邪的夭蛾子啦。

独自一人面对毒蝎的时候,温客行满身的血汗,望向空茫天空,念及自己大仇得报,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倦怠。

他心道:深仇已矣,死得其所,要嘛我就……算了吧?

可那人偏偏不让他一了百了。

阿絮带着他如峨冠博带君子般的白衣剑光而来时,温客行当时心里的感受是无法与外人分说明白的。

什么十年恩仇、什么忍辱负重、什么琉璃甲大局,瞬间全被他抛到脑后,他眼前除了他的叫花子,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

有那么一刻,温客行痴痴地想:只要他肯给我丁点的垂怜,从今往后,他活一天,我就随他活一天;他若离世,我就抱一堆茅草、火油将自己与他一起烧了,化作炭灰,也归到一处。

只要你肯,只要你还要我。

我可不可以奢求一会,与你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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