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老板会用的招数,我自然也会用,”陈太忠一边开着他的奥迪车,一边悻悻地嘀咕着,刚才接到通知,省委委员、常委、素波市市委书记伍海滨也要来永泰,他觉得自己再呆下去没什么意思了,于是站起身告辞。
这种情况,段卫华也不好再拉着他不放了,官场里原本就讲究个“王不见王”,一旦双方能做主的主儿碰面,万一起了什么纠葛,真的就不容易有挽回的余地了。
就像陈太忠当年被省纪检委弄走之后,住进了医院,蒙艺虽然也想早点去探望,却是不合适去,因为那样就要面临跟蔡莉面对面的碰撞。
现在的情况也是类似,虽然省文明办做主的是宣教部副部长马勉,但那只是属于官场排序的问题,论起实际能力来,陈太忠一点都不比马勉好对付,又是主抓此事的人,撞上伍海滨,万一有个磕绊啥的,容易让事态失控。
段卫华也认可陈太忠的说法,就放他走了,反正文明办这次来了并不止一个人,还是前两天的检查班子,不但宋颖和梁建琴都跟着来了,刘晓莉和冯红霞做后续报导的也来了。
跟陈太忠一起离开的,还有宋处长,按说她该留下的,不过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愿意长时间离开家,陈主任暗暗琢磨,下次出去,还是带那个喜欢四处乱跑的柳处长好了。
他是开着自己的奥迪车离开的,不过永泰县也不敢怠慢了陈主任,派了一辆警用摩托开道——其他的警力不是在破案,就是在拱卫段市长。
陈太忠开着车,一边信口跟宋颖聊着,一边琢磨着段卫华对自己的暗示——学习那些黑心老板吗?不过就是把农民工里的败类变成管理者罢了。
段市长是针对他想要搞个执行机构的想法,做出如此建议的,那么其用意就很明显了,你找个不怎么听话的单位,教育上两次,以后用起他们来,可不就方便了?
不管是哪个文明办,都没有自己的执行机构,这是现行体制内的规则,想要贸然改变,难度真的很大,不过这世上从不缺变通手段,段市长这建议就提得恰到好处。
他正悠然地开着车呢,就见前面道旁猛地蹿出一个人来,那警用摩托没防到这一下,为了不撞住人,猛地一拐把,整个摩托打着横就飘向了前方,幸亏开车的警察技术过硬,那摩托车来了一个七百二十度的大转身,终于没有摔倒。
“你找死啊?”警察真的是吓得不轻,他的摩托时速都接近八十公里了,要不是技术过硬,今天半条命就得撂在这儿了,他支起摩托车,撸胳膊挽袖子就走过来了。
陈太忠也是点一下刹车之后,打一把方向的同时,又一脚踩到底,才将车横着停住了,当然,他刹车这么谨慎,是为了考虑宋颖的感受——宋处长身体不是很好,还晕车。
可饶是这样,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宋颖,整个身子也被带得向前一栽,屁股都离开了座位,要不是手向前狠狠地推了一把,她的脑袋就要撞上车前窗了,饶是如此,她的膀子也重重地撞到了车门上。
警察走上前,恨不得就动手打人,不成想路边又蹿过几个人来,跪在马路上,就冲着奥迪车砰砰地磕头,“天大的冤枉啊……求领导给我们做主!”
这一下,警察也傻了,好半天才冷哼一声,“有啥话不能好好说吗?我拉着警报呢……说实话,撞死你都白撞!”
宋颖揉着膀子,正要张嘴抱怨,猛地见到发生如此的变故,一时也怔住了,倒是陈太忠反应不慢,微微一愣之后,拉开车门就走下了车。
“陈主任,您赶紧上车,”开摩托的警察见状,忙不迭地把他往车上推,这位并不是交警,而是刑警出身,有保护领导的经验,“有什么事儿,您隔着车窗户了解,下车来不安全,有些人做事儿太不择手段!”
“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不择手段,”陈太忠哼一声,抬手将对方的力道卸掉,径自走上前,“这终究是在中国,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你要相信,从来都是邪不胜正。”
自打决定好好地抓一抓精神文明建设之后,他的心态就有了微妙的变化,以前在凤凰,农民工跪着要他帮着讨薪,他差一点动手打人,但是现在则不同了,他有了做领导的担当。
事实上,他也很好奇,后面几个人也就罢了,第一个人敢冒着生命危险拦他的车——没错,就是生命危险,对摩托和奥迪车来说是很危险,但是拦车的人更危险。
这得有多大冤屈啊?
也没有多大的冤屈,一条人命而已,拦车的是两家人,其中一家有个女儿,在永泰的一家宾馆上班,两个月前,好端端地从宾馆楼上跳下来摔死了。
宾馆说女孩儿这两天情绪不好,自杀嘛,跟我们无关的,不过他们愿意赔偿五千块钱,算是出于人道主义的缘故,适当地表示一下心意。
这一家肯定不干,而同时,这女孩儿有个男朋友,两人关系好得很,都说到今年晚些时候要嫁娶了——女孩儿年纪并不大,也就十八岁,不过县城这些地方人结婚早。
痛失女朋友的男孩儿肯定也不干,于是纠集了几个朋友去讨说法,结果被宾馆的保安捉住了一顿痛打,然后直接扭送警察机关。
由于在打斗中,他们砸坏了宾馆大厅的不少东西,男孩儿直接被送进看守所去了,现在都没放出来,案子也没定性,就是问这两家……你们接受不接受关于那个女孩儿的死法?不接受我就不定性,不信耗不死你!
刚才蹿出来拦车的,就是男孩儿的母亲,陈太忠看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女人,她花白的头发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站起来好好说话,再跪着我就走了。”
七八个人纷纷站了起来,陈太忠看一看男孩儿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你多大了?”
“今年就三十八了……虚岁,”女人才一张嘴,眼泪就流了下来,双腿一软,就又要向下跪,“您是省里的领导,要给我们做主啊。”
“给我站起来!”陈太忠眼睛一瞪,冷喝一声——当然,这并不代表他生气了,陈主任真生气的时候,都是面带笑容的。
女人可不知道这一套,吃他这么一喝,忙不迭伸手扶一扶身边的人,这时,陈太忠的目光已经转移到另一个男人身上了,这男人是女孩儿的父亲,“你有什么证据表示……你的女儿不是自杀?”
“她今年年根儿,就要结婚了!”男人哽咽着回答,“日子过得好好的,她为什么会想不开自杀?她肯定是受人欺负了!”
“你不会上访去吗?”陈太忠还没来得及说话,宋颖就开口了,这种事儿还真的不是精神文明办能管的,这是涉及了死人的事情,“这归信访办管。”
“我上了啊,人家不管!”男人一边回答,一边指一指身边的人,“我们都去过了,县里不管,去了市里,市里就让县里来接我们……”
陈太忠叹口气,侧头看一眼身边的警察,“我说……这个案子你知道吗?”
“永华宾馆的案子吧?”警察问一句之后,看到对方点头,才苦笑一声,“那女孩儿确实是摔死的,尸检结果也没什么异常,由于家属阻挠,所以就强行火化了……”
“谁知道有没有什么异常?她的衣服可是破了!”男人愤怒地喊了起来,并且试图上前推搡那警察,“你们都是一伙的,都是一伙的……”
“你给我闭嘴!”陈太忠瞪他一眼,“要是你自己觉得能处理了,那我走了……”
见到男人悻悻地退后,他才又看警察一眼,不动声色地发问了,“你确定没有什么异常?”
“就是没有什么异常,”警察也很苦恼,不过,想一想面前这位,是楼书记和焦县长都要头大的主儿,他也不敢把话说死,“我不是法医,不过局里同事都那么说。”
“你说谎!”旁边几个人齐齐地叫了起来。
“给我闭嘴!”陈太忠气得大吼一声,他扭头冲这几个人指一指,事实上,陈某人并不是一个性子和善的主儿,他愿意帮忙,但是他不能容忍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自己,“你们给我听好了,不经我允许,谁敢再说一个字儿,我就撒手不管了!”
众人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吱声,他这才又问那警察一句,“既然尸检没有问题,你们为什么又要着急火化?”
“冷柜也要钱的嘛,”警察越发地苦恼了,一张脸挤做一团,犹豫一下又发话了,“他们不接受专业鉴定……这官司耗下去,就是无底洞了,基层工作难做啊。”
旁边的人张张嘴,又想说话,吃陈太忠一眼瞪过来,终于是闭嘴了,直到人家问为什么不接受专业鉴定,这边才委委屈屈地回答,“我们就是想让市里再鉴定一下。”
“扯淡,是嫌五千块钱少吧?”一边有人搭腔,却是一个骑摩托的年轻人,见到这里围做一堆,停下车来看热闹,他脸上带着不屑的冷笑,“给你五万试一试?”
“你放屁,我宁可自己出五万来抓真凶,”男人被这话说得大怒,“我是没钱,我可以卖肾吧?我可以卖眼珠子吧?”
“把他给我铐起来,”陈太忠一指那年轻人,他被这层出不穷的插话搞得恼怒不已,“就铐到他摩托车上,晒他一天……不明是非就乱插嘴,心里还这么阴暗。”
“得,我走还不行吗?”年轻人一捏离合,就挂上了档,不过陈主任现在火气大发了,上前一把抓住摩托车后座,就将后轮拎得离了地,“想走?晚了!让大太阳给你上一堂精神文明教育课……”
见他这么霸道,这些人终于就规矩了起来,合着死者家属也没有女孩儿是被害死的证据,但是他们也强调,不是为了赔偿的问题,他们就要一个真相。
而警方也有警方的苦衷——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啊,你要市里再鉴定,就得再鉴定啊?那市里鉴定完,你还要去省里鉴定……我们该不该陪着?
当然,引发争议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永华宾馆的老板,跟县里的一些领导关系不错,在永泰山旅游区还有二十辆电瓶车,是在其名下,在永泰也算得上个呼风唤雨的主儿了。
反正一句话,他们信不过永泰县政府,市里也未必可靠,倒是省里领导,他们还觉得靠谱一点儿。
“这就是政府公信力丧失带来的恶果啊,”陈太忠长叹一声,扭头看向宋颖,这个案子他并不是很清楚,而且也不归他管,但是撇开真相到底是如何不谈,只说他所了解到的内容,就让他感慨不已,“下面工作作风又粗暴,大家都不信警察,信直觉了。”
“唉,”宋处长也跟着叹口气,无奈地摇一摇头,“精神文明建设,任重而道远啊。”
“陈主任,你得给我们做主啊,”这群人一见这姓陈的主任居然说起了精神文明建设,就怀疑此人要撒手了,男孩儿的母亲又跪下了,其他人也纷纷下跪。
问题是这事儿我管起来,确实挠头啊,陈太忠这次连阻拦人家的兴趣都没有了,他正站在那里琢磨呢,只听得前方警笛声由远而近传来,一支车队从远方风驰电掣一般驶来。
远远地,那支车队就看到了这里的异常:一辆警用摩托、一辆奥迪还有跪了一地的人,一个年轻人被铐在路边的摩托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