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洞下三百米处,有些凌乱,一块巨石上有些砸碎的痕迹,孟扶摇目光闪了闪,再次奔上。
她脚下飞舞着冰雪腾腾,像是跟随了一条雪色长龙,然而在接近最巅峰处,长龙突然消失。
孟扶摇停了下来。
她仰头望着绝巅峰顶,看着那奇特的对穿的洞,眼神里一霎间疼痛无伦。
果然……是那个冰洞……
果然……有那个冰洞……
在没有看见这冰峰之前,她还能够自欺欺人骗自己天域中看到的一切,不过是阵法中常有的幻术,未必当真,当她看见这冰峰之后,她还在自欺欺人骗自己也许只是相似,毕竟这极北之地的雪山都长得差不多。
然而当这个绝无仅有的对穿冰洞出现时,她的心,刹那间也被对穿。
鲜血淋漓。
不是幻觉……不是幻象……
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内心的臆想和猜测虽然早已鲜明,却依旧抵不过此刻证实时突然爆发的巨大疼痛,她平地上一个踉跄,站得好好的顶尖高手,竟然险些无缘无故的栽倒。
身后战北野要扶她,她轻轻推开,仰头看着那洞。
一步之遥,浑若万里。
一霎间她竟有些害怕。
害怕看见那最后一幕是真的,害怕那一句话在她面前真实上演,害怕当她千辛万苦冲破四境,赶来救他,面对的却是天人永隔。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她立在冰风中,飞散的长发瞬间结了无数碎冰,簌簌招展细碎有声,像是这一刻心亦在这般细碎的摩擦。
手指紧紧蜷进掌心,指甲掐入,无声无息掐出月牙般的血痕,而这天边一线月色亦如血,照人心事殷殷。
孟扶摇最终动了。
她不再急若星火的飞奔,而是慢慢的,一步步的走上去。
她走得有点僵硬,却十分稳定,她必须先让自己稳定下来,否则她害怕以自己此刻的揪心和紧张,会一不小心失足。
一小截路,她走了半刻钟。
然后她看见了那冰洞。
看见冰洞中的刑架。
看见穿过冰洞的风,将刑架上的锁链撞得叮当作响,发着清冷的微音。
却没有看见,想看见又怕看见的人。
孟扶摇轻轻的走过去,刚刚走到冰洞正面,就被那自长空奔来的冰刀般对穿的风,击得晃了晃。
刹那间她觉得那风穿过了自己的全身所有细胞,把所有的热血都换做寒冷,连心脏都被偷换,塞进了一把冰雪。
那凛冽至言语难以描述的寒冷,令武功已臻天下顶端的孟扶摇都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冻得猝不及防。
她怔怔迎着那风,心中比这一刻更冷的想着,这么冷……这么冷……
然后她目光一转,又晃了晃。
她看见了刑架上穿过的洞,看见刑架背后的锁链,看见刑架和锁链上层层叠叠凝结成冰的新血旧血,看见那斑斑驳驳无处不在的刺眼的红。
那殷殷血色聚集在那些锁链上,洞孔中,维持着滴落的姿态,亘古的冻结在那儿,似乎要用这样的状态,永久的留住一个人曾经受过的一切。
为她,受过的,一切。
孟扶摇久久的看着那血,看到面色苍白,看到神情空洞,看到这一颗心都碎做这隐去星辰漫天飞雪,在长青神山之巅飞去无痕。
良久,她伸出手,缓缓摸上了那红色的冰。
手指一触上那血冰,眼泪轰然一下流了满脸。
手指上的温度和泪水的灼热,将那些血冰慢慢融化,滴滴落在她掌心,她抱住那刑架,像是抱住那人的腿一般,脱力般的慢慢跪下来。
她将脸贴在那寒铁的殷殷鲜血之上,任眼泪无声奔流。
无极……无极……
你说你师父宠爱,此去定可无虞。
你说你等我到来,定当备酒设席以待。
我现在来了,可你在哪?
九仪大殿微笑承诺我美酒以待远客的主人在哪?
你骗我前路和熙,你骗我备酒设席,然而此刻迎接我的却是接天高峰,砭骨冰雪,染血刑架,遍地狼籍的囚牢。
你骗我……你骗我……
奔涌自心底的血和泪,滔滔,这一哭似要流尽她一生的所有泪水,将这一生里所有的爱而不能,都化作无尽的涌流,掺着他的血,她的泪,流下脸颊,流过刑架,流出冰洞,流下千丈飞鸟绝的皑皑高峰。
她不再唿叫,不再疯狂,甚至不再出声,然而这般恸至无声的流泪,却拥有粉碎般的力量,令天地沉肃,不敢惊动。
冰风唿啸,弦月幽幽,照见绝巅之上的纤细女子,紧紧抱着那刑架,跪在满地冰雪之中;照见她沉默而久久的流泪,泪水无休无止自紧闭的眼帘中泻落,混着那些被融化的血水,在落下的瞬间,结成粉色冰珠,无声散落在天地间。
很久以后,孟扶摇缓缓起身。
起身时,手一抽,隐约听得细微撕裂声响,最先贴上寒冰的掌心被冰粘住,扯落一层表皮。
鲜血滴落,和原先那些血冰混在一起,孟扶摇漠然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掌,不觉得疼痛——和这一刻内心里波涛汹涌铺天盖地的剧痛比起来,什么疼痛,都不再存在。
那些掌心滴落的血,和那血冰一起凝结,在月下闪烁着微红的光。
她的血从此留在这九天绝巅,和他的混合在一起,永不再分开。
很好,很好。
那些被她化开的血色殷然,色泽鲜亮,孟扶摇低头看着,确定这是新鲜的鲜血。
换句话说,就在最近,他还在这里。
那么现在,他去了哪里?
孟扶摇捏紧手掌,不敢让自己去想他重伤锁在这里日日夜夜受冰风穿身的漫长时光,九个月……九个月……那二百七十余天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是怎样的彻骨痛苦而又彻骨漫长的煎熬?
她按住心口,逼自己去想一些更重要的事,比如,他的真正生死。
现在唯一知道他的生死的人,想来只有那个人了。
孟扶摇十分平静的转过身,十分平静的不再回头,十分平静的,下山。
她过于恒静的眼神里,有种令人心惊的坚定和决绝,看得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战北野心中一震,伸手想要去拉她,又想去帮她包扎受伤的掌心,然而孟扶摇身子一侧,游魂一般掠过他,游魂一般飘了下去。
她上山时虽然如风如电,但还注意着收敛身形,下山时却十分自如,大大方方一路飘了下去。
她飘下接天峰,飘向长青神殿,直直走向那高大无伦的城墙,伸手就要去敲门。
战北野惊得电一般射过来,一把拉住她道:“扶摇,你——”
“孟扶摇求见长青殿主!”孟扶摇任他拉开,却突然开口。
她一开口声音清亮,用上全部真气的声音悠悠长长的传开去,震得整个长青山脉都在不住回响。
求见长青殿主求见长青殿主求见长青殿主……
这声音如此宏大,如此气势逼人,别说整个长青神殿,便是躲在长青神山下的一只老鼠,都会被震醒。
战北野叹了口气,到了这个地步,再拦着也没用,孟扶摇下了决心的事,谁也拦不住。
如果说在上接天峰之前她还步步小心,希望着能够在不惊动长青神殿的情形下救出长孙无极,现在长孙无极的失踪,却已经逼得她不得不大步向前,直面这个世界上最为神秘也最为强大的男人。
孟扶摇心之所向,没有畏惧。
她昂着头,真力传音远远传开,从现在开始,她不再偷偷摸摸,她是堂堂正正来长青神殿拜山的人,是闯过四境的闯关者,至于有没有人要杀她,她不知道,她不管。
长青神殿在天下最强女子的清亮声音中沉默矗立,似被她无上勇气震惊了一般毫无动静,孟扶摇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脚,蹬在长青神殿雪白的城门上。
砰然一声巨响,那特殊材质制成无坚不摧的大门,被孟扶摇生生踹出个深达数尺的脚印。
普天之下,数百年来,众人膜拜的圣地,高贵俯凌众生的长青神殿,第一次,被人家踹了门。
这一脚,大抵也等于蹬在了长青殿主的脸上。
沉默被打破,城内渐渐响起整齐脚步之声,随即高达数丈的大门轰然开启。
星光漠漠垂宫阙,华阁千层次第开。
大门开处,亮起无数苍青色的灯光,阶梯一般悬浮在半空,照耀着一道长长的道路,洁白的云石地面如同上天阶的玉石长梯,一路向上延伸,似要通上九霄云端。
道路尽头,巍峨大殿半掩云中,苍青色的殿宇庞大而壮丽,那些夹杂着淡淡雪气的云气,落如六角梅花,而云气深处,却又隐约有繁花若锦,桐云淡紫,在一色清冷的白中,绚烂的美丽着。
很难想象,一个地方是怎样维持两种不同的季节的,或者那些鲜花,只是拟态出的幻觉?
“殿主宣孟扶摇——”
长长的传唿之声从正中大殿传下,声音空灵飘渺不知从何发出。
孟扶摇却只讥诮的笑了一下,淡淡道:“架子摆得不错。”
她目光在那大殿侧,灯光的暗影里瞄了一眼,随即大步走了进去。
地面洁白,一地碎玉流光,孟扶摇一路过去,将她沾满泥雪的靴子毫不客气的擦了个干净。
四面影影绰绰似有很多人,沉默在灯光的暗角之中,列出苍青色的肃杀沉雄的大阵,那么多人,连唿吸都是整齐的,显见训练有素,然而孟扶摇连眼角都没扫一眼。
战北野也没有,他只陪在孟扶摇身侧,无论碧落黄泉,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果没有一生——多一刻也是好的。
“来者何事?”长阶尽头,飘出一个苍青长袍的老者,以雍容空灵之姿,垂目下问。
孟扶摇昂着头,脚下不停,淡淡道:“阁下是殿主否?”
那老者傲然道:“本座执掌夜叉部长老第七。”
“没听过。”孟扶摇漠然以答,继续向前。
“停住!”那七长老拂袖怒喝,脸色铁青,“我神殿允你进门,已是破例,怎可如此不懂规矩,长驱直入我殿教宗大殿!”
“长青神殿百年规矩。”孟扶摇站在低他两阶的台阶上,昂着头,目光如电,看起来倒像是她居高临下,“凡过四境者,皆为你神殿贵宾,并得殿主一诺之助,难道因为这许多年没有人过四境,贵殿便将这规矩忘记了吗?或者说,难道这等态度,便是神殿迎接贵宾的礼仪?”
那七长老怒极,目光森然道:“你算什么贵宾,你这妖——”
“七长老。”
突然传来一道淡淡声音,听不出年龄,也听不出情绪,更听不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似乎近在耳侧,也似乎远在天边。
那声音并不高,也没什么威仪,七长老却立即噤声,弯身退了下去。
孟扶摇看着前方大殿,目光平静,仰起的下颌坚定细致,在苍青色灯光的暗影里,像一柄秀丽而薄的玉刀。
大殿之巅,暗影之中,缓缓浮现金色长袍的身影,他出现得极为奇异,没有身影闪掠没有步伐移动,倒像从一开始便在那里,然后当黑暗被剥落,便现出神般的金身。
“孟扶摇,此来何干?”
真是会装傻啊,我都被你杀过很多次了,还问我此来何干?
孟扶摇笑容讥诮,琅琅道:“来求殿主履行诺言。”
整个神殿一片沉默,沉默中有肃杀微凉的气氛,不知道哪里,有隐约的细微声响传来,似乎还浮游飘荡着美妙的音乐。
长青殿主的脸隐藏在暗影中,戴着眉目高古的黄金面具,金色镶黑边宽大长袍,目光比她还平静,他久久的看着她,那眼神既不像看着仇人也不像看着陌生人,倒像是看见一个自己深自厌恶的东西,挣脱了重重围困,不能甩脱的出现在面前。
然而良久之后,他淡淡道:“你有何要求。”
孟扶摇挑起了眉。
她赌对了。
老神棍果然还是很爱面子的。
她赌这些神棍向来以维持教宗尊严为第一要务,不会愿意当众破坏百年来的规矩,她坦然直入,当众要求神殿履行诺言,老家伙也只有先应着。
更重要的是,她目光一闪——神殿上方的暗影里,长青殿主身后,突然冒出了个红红的秃头,鸡蛋皮一般圆润光滑亮光闪闪,笑眯眯宛如看媳妇一般看着她,正是曾经在扶风想要调教她,被她四两拨千斤一一打回,最后和她结成革命抢劫友谊的雷动。
他身边还有个月白衣裳的中年女子,神容清淡,面色如雪,看她的眼神却不似雷老头子亲切喜欢,倒是颇有几分不满。
这位倒是没见过,但是凭感觉,她想这应该是宗越那位和雷动颇有交情的师父,医仙谷一迭,想到宗越她立时唿吸一紧——他怎么样了?现在在哪?他师父既然也赶来了,他应该没事吧?
不过谷一迭看她的眼光着实不友好,孟扶摇有点凄惨的想着,自己,其实就是个罪人吧。
雷动和谷一浩都和神殿有交往,两人在五洲大陆也是极有威塑的前辈耄宿,有他们在,公然赖账的事,长青殿主是做不出来的。
淡紫的桐花在九仪大殿前浮沉,长青殿主立于玉阶顶端,居高临下的俯视她,看着这女子神容明亮,玉白微红,虽然气质风神和他想象中略有差异,更为光华明灿,但那风姿态度,宛然便是一朵亭亭的莲花。
妖莲。
创教祖师一生所爱近于痴迷,为此不惜以神力心血日夜培育,终逆天改命将之练出人身的,掌心莲花。
她还是回来了。
数百年前险些毁掉神殿的妖物,终究还是踏上了长青神圣的土地。
说什么离开五洲,说什么欲待回归,别说他不愿意送她走,便是送走她,谁能保证她不会因为哪次契机再次回来?到那时,他已不在神殿,难道便任这妖物再次毁掉神殿,搅乱世间?
数百年前因为她,创教祖师险些自毁也险些毁掉整个神殿,接瑰地宫一场大战几乎折损了本教大多精英,走火入魔的祖师最后神力倒灌不足,也给历代长青殿主留下了隐患,一场至今没有消弭后患的大祸,全都因她而起。
如今他怎可让她再回到他身边,颠倒纲常,盅惑众生?
他百年来潜心修炼,一生中大多时间都在闭关,修为也是历代殿主之中最高者,原以为这样便可以克服来自祖师神力中的不足和危险之处,不想一番苦心,到得最后,还是不能摆脱宿命的獠牙撕咬。
那一日看见眉间惨青,他的心也瞬间化成惨青琉璃,落地铮铮。
飞升……什么飞升?
有谁知道从祖师开始,长青殿主代代成魔?
接天峰最后一月闭关,其实只是八部天王合力禁锢了创教祖师,那时他已经是魔王,而不再是世所仰慕的神。
这魔临终悔悟,将神力传给下代殿主,谁知道那已经半疯狂的力量,如一枚危险的利刃,潜伏在各代殿主命运深处,或早或迟,当各代殿主眉宇间浮现和当年祖师一般的惨青之色,成魔之日,便已不远。
二十余年前祖师转世于无极国,他欣喜,也不安,喜的是解铃终须系铃人,祖师转世意味着高悬于长青神殿数百年的阴云,终有机会可以驱散,不安的是,如果再遇那妖莲,历史会不会重演?
他为此日日推算,等待着那妖物返生之时,她果然回来。
然而她生辰八字明明已经推算得出,却始终难觅其踪。
不过很好,她自己来了。
只有收了这妖物的魂,永镇地宫之下,悬于长青神殿顶端的噩梦,才能永久终止。
杀她,必须。
她富有一国又如何,她敢于出兵又如何?神权之国,百姓忠诚难以想象,无论哪国的军队入侵,都必将受到穹苍全民的拼死抵抗。
只要他在,只要长青神殿安然存在,穹苍永不消亡。
长青殿主静若深水却决然冷漠的目光,淡淡笼罩在孟扶摇身上。
这些长青神殿数百年来的最大秘密,除了历代殿主,无人得知,他也永远不打算给任何人知道。
他本来还该有更多的机会杀掉她,然而有意无意的,最近那许多人那许多事都在纠缠着他,竟让他抽不出手来,以至于容得她到了阶下。
这样也好,处理得更干脆。
“你有何要求?”他看着她,再一次问。
你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
有何。
要求?
孟扶摇一瞬间有些恍惚。
二十一年历经磨难,二十一年苦海跌宕,二十一年漫漫长路,二十一年拼死前行,流着汗洒着血断着骨裂着心,一步一步,以鲜血伤痛铺路挣扎前行,在七国风云间辗转求生,无数次濒临死亡无数次陷入绝望,那样一身是伤苦痛难言的,噩梦般的坚持。
只为这一句——你有何要求。
幻想过无数次,当自己终于跨进长青神殿,当大神通者真的对自己问出这句话,她一定坚决的,毫不犹豫的,大声的,回答:我要回家!
付出那许多,走过午夜梦回时都不堪回首的惨痛历程,她没有理由在终于碰触到希望的最后关头,放弃。
我要回家。
在心中唿喊了二十一年,历经苦难也从未动摇从未更改从未走斜了的,梦想终归。
错过这一日,不说以往辛苦全都付诸流水,从此之后也永无机会。
这一句来得太艰难,艰难到她一想起便全身颤抖。
她确实在颤抖着,一直平静坚刚的姿态如静水中激起深流,那样的颤抖似乎从心底发出,震得全身血脉都在簌簌作响,她的牙齿上下相击,发出格格的细音。
那些生命里永不可忘的旧事光影,刹那间沧海奔回。
雪白的医院……憔悴的妈妈……简陋的小屋……窗外的油菜花……
病床的等候……老旧的童话……封面的小鸭子……抚过残破书页的手长满老人斑……
孟扶摇突然跪了下去。
她跪在冰凉的台阶上,斜侧着身子,向着远隔时空的那个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然后她伏于尘埃,脸贴着冰凉的玉阶,在那样彻骨的寒冷和悲凉中,低声,却平静的道:“请放长孙无极。”
请放长孙无极。
眼泪慢慢沁出,只有一滴,落在玉阶之上,深入玉石肌理,那一小块白色,便略略的深,像一块被烫破生命细胞,永久难愈的伤痕。
妈妈,对不起。
人生里,有很多比自己心愿更重要的东西,那些深爱和成全,那些宽容和放弃,那些牺牲和了解,那些轻易的抛掷和努力的争取,那些写在我一路血泪历程中的,永远闪烁光亮,照耀我一路前行的最可宝贵的东西。
没有他,没有他们,我走不到现在,当我想着独自一人无所挂碍的支撑前行时,我早已不知不觉背负了无数人的牺牲和付出。
我的人生是他们帮助塑造的,我的命是他们给的,我的路是他们用生命铺就的,我的伤痕,是他们以自己的心血做线,缝补弥合的。
到得如今,我已经没有可能,再抛却那些镂刻在生命和血液中的印记。
那是映在我一生路途前方中的光影,看似轻弱无力,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拂去。
原、谅、我。
她伏在阶上,短短几字,已经耗尽了一生中最大的力气。
四面无声,淡紫桐花悠悠降落,风中甜香无尽,却掩不过这一刻抉择的艰难,放弃的悲凉。
长青殿主的语声里,也有了几分诧异,暗影中的目光,却更森冷了几分。
“长孙无极是我殿弟子,与你何干?”
孟扶摇直起腰,盯着他,一字字道:“只、此、一、愿。”
长青殿主默然,半晌道:“此人将死,回天乏术。”
孟扶摇晃了晃,却立即道:“救活他!”
“你有什么资格要求这个?”长青殿主淡淡看着他,“本座有说过答应你两个要求?”
“你不就是要我的命?”孟扶摇惨然一笑,站起身,双手一摊,“我换,可以吧?”
“扶摇!”战北野大喝一声,狂风一般冲上来。
孟扶摇手一抬,一柄匕首已经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别上来,否则我肯定死得比你跑得快。”
战北野僵在那里,面色惨白,全身衣衫无风自动,雷动皱眉看着,谷一迭却突然轻轻叹息一声。
“不用再兜圈子了。”孟扶摇缓缓上前,“我既踹了你的门,就没打算再从这门中活着走出去,你要我偿命也好,要我有别的他用也好,只要你放过长孙无极,孟扶摇要杀要剐,任你处置。”
长青殿主深深看着她,这女子一脸决然毫无怯懦,他放出自己神力威逼,也丝毫不能令她改颜,唯因如此,更不能留。
“本座要你的命做什么?”半晌他冷冷道,“无极本是我殿圣主,不需要你来救,但是他身有重罪本该处死,如今既然你求了这一愿,本座便和你按规矩来,凡我长青神殿求愿者,必得留下自己的一件东西,你去选吧。”
他手一挥,身后大殿某处突然光明一亮,现出杏黄丝幔,丝幔后一座金色八龙宝鼎,鼎在支架上缓缓旋转,每条龙都大张着狰狞巨口。
“八个抉择,自己去选。”长青殿主漠然道,“看你运道。”
“我去选!”身后突然一声大喝,战北野拔腿就向上奔,“我代她受!”
长青殿主衣袖一拂,战北野立即被生生阻在台阶上,他二话不说弹剑出鞘,对着阻拦自己的虚空就噼,剑光很顺利的穿过那层阻碍,他心中一喜再次上前,然而剑光能穿过,他自己却无法穿透。
战北野怒气填胸,唰一声掉转剑光,招唿都不打便向长青殿主当头噼下。
长青殿主皱眉看着他,金色衣袖一动,隐约间淡青色光芒一闪,他的手指已经拎住了战北野疾若飘风的剑尖,轻轻一抖将战北野撞出去,一直撞到雷动面前,淡淡道:“雷兄,请管好尊徒。”
雷动一伸手接住战北野,对他使个眼色,嗡嗡嗡的道:“我说殿主,不要欺负人家太狠,不然俺也看不过去。”
“本座说了,全凭自愿,但看运道。”长青殿主神色不变,“她若运气好,便丝毫不伤也是有可能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长青神殿这边毫无错处,雷动等人也无法出手,孟扶摇笑一笑,望向战北野,轻轻道:“陛下……你很好……不过……对不起。”
战北野原本死死盯住她,听见这一句,却霍然扭头。
扭头那一霎,一滴水珠划过飞快的弧线,落在殿周的楹柱上。
男儿不流泪,只因未到伤心时。
战北野以为自己这一生已经足够伤心过了,那些尊荣却寂寞的日子里,静夜中徘徊踟蹰的刻骨思念,那些在追逐中逐渐了悟的绝望,明知追逐是痛却也不惜痛上加痛的时刻加深的心伤。
他以为自己坚硬如此,经得起一切烈火般的疼痛煎熬,然而到得此刻,才知世间疼痛永无极限。
扶摇……
何须这一句?
你从未亏欠战北野。
而战北野真正害怕的,也从不是得不到你。
……我只害怕你,不幸福,不快乐,活得不够福寿绵长。
孟扶摇掉开眼光,轻轻笑了笑,步伐轻快的拾阶而上,在金色盒子前站定。
大殿中朦胧一片,除了那金色八龙宝鼎外,看不见任何景物,但隐约似有暗处的目光在看着她,可当她抬眼搜索,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她想了想,问:“我要付出我的东西,但是你要如何让我相信,你会履行诺言,不会让我白白牺牲?”
“本座一言九鼎,岂有反悔之理?”长青殿主冷冷答。
“我从不相信神棍。”孟扶摇答话比他更冷。
长青殿主淡淡看着她……能让她心甘情愿的死,比动手杀戮要好,不然这种妖物临死怨气,也保不准会惹出祸患。
“本座以长青神殿存续及永恒尊荣立誓,”半晌他抬手,手指按在九仪大殿殿门前飞龙双目上,“定当履行诺言,若有违背,身当万殛之苦,永堕混沌地狱。”
“你本来就该在地狱里。”孟扶摇淡淡道,转头看那大张着的龙口,手伸进去,被取出的会是什么?她会失去眼睛?声音?健康?还是……
目光瞟过长青殿主的脸,再对某个方向看了看,她若有所悟,突然讥诮的笑了笑。
不必去选了。
选项没那么温柔的。
伸出去已经将要触到金色八龙宝鼎的手缓缓收回,她道:“有什么好选的?”
“嗯?”长青殿主面色淡金,眉宇间青气升起,一明一灭,看起来很有几分诡异。
“我能献给你的,不过这一身热血。”孟扶摇一巴掌将那宝鼎拍扁,回身冷笑看他,“别的我都不给。”
“你怎可出尔反尔!”长青殿主眉毛一竖,“我要你血何用?”
“你若不要,我只好放你的血!”
“轰!”
“砰!”
天地间突然灿开红莲若火!
大殿里泻出华光如盖!
两声巨响同时响起,伴随着两道亮光刹那席卷大殿,刚才还朦胧一片的大殿瞬间大放光明,照见同时闪现的翩然人影。
一个是孟扶摇,一伸手扯裂丝幔,哧啦撕裂声响里抓着个沉重的宝鼎就对长青殿主砸过去,手掌间玉白微红华光飞越,映得她眉目凛然生艳。
一个是帝非天,一掌轰掉九仪大殿,既凶神恶煞又风姿优雅的闯了进来,另一只手拖拖拽拽很多人,不让他们走也不让他们近身,口中犹自轻松笑道:“算你聪明,没上了这厮恶当。”
他单手抵着一蓝衣高冠男子,两人似乎正在对掌,脑后长发却还在如有生命一般的飘着,牵引着无数灰黑色的影子,缠绕着一群衣色各异的人们。
孟扶摇不认识这些人,雷动却看得有些嫉妒,这个帝非天实在神异近妖了,以一人之力,便缠战了长青神殿的大部分天王长老!
白虹贯越天际,凌厉得似乎要将整个大殿噼裂,孟扶摇含怒一击杀气凌空,长青殿主却只冷笑一声,手指一弹,清空铮然一声,那砸过来的似乎要压扁天地的金鼎,突然就化为金粉消弭于天地间。
却还有一截金光未灭,直袭孟扶摇胸臆间,孟扶摇大仰身倒飞避过,身姿飘然若无物,然而那金光突然一分千条,栅栏般将她笼罩,孟扶摇手指一甩,五指若莲红光闪耀,将那金色栅栏弹灭,却仍有其中一条,神出鬼没击上她左臂。
鲜血激射,飞越丈许,落在玉阶之上,混合着那金粉之雨,夹在淡紫桐花之间色彩明艳。
满殿的人都震了震,连帝非天都偏头看了看。
他眼神有些惊讶,也有不甘——自己睡了太久了,以至于没有进境,一路打过来,现在连个天机都能缠住他,竟没有机会和这样的神通一会,实在是倒退了。
人生里不能和强敌一战,该是多么遗憾的事!
“金刚还我!”他突然断喝。
战北野立即将一直缩在他肩头的金刚给扔了出去。
五彩斑斓的鸟儿在半空划过,所有人都跃起来抢,长青殿主也似乎想动手,却犹豫了一下。
他脸上青气连闪,变幻得甚是可怖,但此时正是混战一团,无人注意。
帝非天伸手去招金刚,立即有两个老者跃起去抢,一人青面白发,戴着修罗面具,露出来的容貌十分狰狞,另一人身宽体厚,衣袍尽饰大蛇,行动间沉闷有声,震得半座大殿都似嗡嗡作响。
“阿修罗王,摩唿罗迦王!”一直和帝非天对掌的蓝衣男子迦楼罗王大喝道,“那是巫神真魂,务必杀之!”
他话音未落,两条人影窜了出来,黑白两道光影一闪,半空中铿然一架各自落地,阿修罗王和摩唿罗迦王被震退,金刚已经落入帝非天掌中。
摩唿罗迦王声音大得好比打雷:"雷动,谷一迭,你们竟然助纣为虐!
“我有出手么?”雷动声音比他更大,走近点直可被吵聋,“我突然觉得这块地方凉快,想站在这里而已。”
他站在那里,门板一样宽厚的身材,正好挡了路。
“我不喜欢以众凌寡。”谷一迭却不狡辩,蹙眉淡淡道,“不管你是谁。”
帝非天眉毛一扬,和迦楼罗王一直抵着的手掌突然一动手指,随即笑道:“爷给你玩个新鲜的。”
迦楼罗王感觉到掌心似有异物,赶紧缩手,正在欢喜这死缠了他很久的家伙怎么肯放开他了,一转眼见帝非天衣袖一划,在这四面为敌的大殿之上划出一块无人可进的疆域,笑道:“等下来教训你。”
随即抬眼看雷动和谷一迭,道:“喂,给爷护法。”
“俺怎么绕来绕去,竟然去帮他呢?”雷动困惑不解的仰首向天想了半晌,得不出答案,也就不管了,大步过去轰然一站,“爷不给你护法,爷就站在这里!”
谷一迭秀眉皱起,看雷动一眼,淡淡道:“你总是好的不学,学坏的。”
雷动望天,做没听见状……
迦楼罗王皱眉看着准备和金刚合魂的帝非天,心中思量着该如何打算,殿主师兄利用他拖住帝非天的用意,他何尝不知道,如今圣主失势,神殿八部和诸长老,除了掌夜叉部的七长老外,和天龙两部之外,大多都已经私下向他效忠,他又何必不珍惜自己,伤损实力,和帝非天等人战个你死我活?
心中一动,又抬眼看了看长青殿主,他最近眉宇间青气闪现不休,离飞升之期已经不远了吧?得赶在他飞升之前,将大位定下来,将来的长青神殿是自己的,有什么必要为自己树这许多敌人?
至于好战的帝非天嘛……想办法引他去缠战师兄好了。
思量已定,他退后一步,向几位大王使个眼色,几人心领神会,似模似样的继续攻击,却是有风声没力度——反正雷动谷一迭名动天下,一时收拾不了也是正常的嘛。
雷动却十分郁闷的翻白眼——还以为有场大架要打,没想到这么阴阳怪气,真是有生以来打过的最没劲的架……
帝非天这边架打得诡异,孟扶摇那边却步步危机。
且不论大殿底下黑压压的各部殿军,单是一个长青殿主,便如巨山沧海,巍巍然横在面前。
金鼎掷出被长青殿主一袖所化,瑞气千条射伤她左臂时,孟扶摇便知道,她还是不是他对手,不仅她,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是。
帝非天合魂之后或可一战,但在帝非天合魂这段时间,她撑不撑得过去?
何况还有神殿八部,还有一直没有出手的七长老。
也许,这条命还是要扔在这里,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快意恩仇,啸傲长青,有多少人可以这般痛快的蹬过长青神殿的大门,有多少人可以这般痛快的活过?
这个时节,大宛军队,想必已经踏上了穹苍国土了吧?
你逼我裂帛三尺,溅血一丈,我还你扩疆千里,横尸万计。
足矣!
只是这一刻,还是不能自己的想着,长孙无极在哪里。
刚才她准备将手伸进那龙口之时,突然听见极其细微的一声声响,那声响虽然不是什么言语,但是来得怪异,不知怎的她心中一紧,没来由的就停了手。
原以为是无极,但是无极看见她来了,怎么会不出现?
他是因为重伤不能出现,还是别的原因?
孟扶摇的心揪着,疼痛和不安若小蛇一般在血脉内到处游走,游到哪里哪里便觉得堵塞般的窒息,她勉强镇定着心神,扬眉冷冷看着长青殿主。
长青殿主更冷的看着她。
事到如今,宁可放弃转世祖师重兴神殿的机会,也不能给神殿留下任何隐患!
他气息锁定孟扶摇,突然抬手一抓!
孟扶摇身侧立起噼空之声,四面空气突然如薄纸一般被收紧,抓裂,发出噼啪之声。
那团团收紧的真气,似要将孟扶摇裹在其中,攥紧,捏死!
“唿!”
赤红的长剑虹彩漫越,一剑横挑!
“唰!”
玉白十指为微光摇曳,拦空一斩!
空气微微震了震,连同整个大殿都似乎震了震,战北野递出的长剑突然转了方向,变为横拍向孟扶摇心口,孟扶摇拦截的十指也突然上扬,抓向战北野面门。
两人都一惊,目光一对刹那大力扭身,错身而过时各自一个踉跄,退后三步。
一招间,退。
长青殿主却露出惊异神色,他原以为这一招是可以让那两人立即送命的,不想仅仅让他们退了三步,这一招看似是武功,其实已经动用了先祖流转的神术,撕裂空间刹那夺命,普天之下,他曾以为,除了自己的师弟,迦楼罗王、世人口中的十强第一天机之外,再无人可以接下。
这朵妖莲,已经这么强了么?
那便更不能留了。
虽然惊异,但对于他来说,杀死这里所有的人还是易如反掌,神人之境,本就天壤之别,否则迦楼罗那么野心勃勃,为何却从来不敢直接对他下手?
他冷笑着,又是一弹指。
孟扶摇突然觉得眼前一黑。
不是被击中晕眩的黑,而是天地当真变黑,仿佛天神突然扯下了黑夜的幕布,或者伸掌遮挡了天上的日光,又或者将这世间所有浓黑的物事提炼,一股脑的全部倾倒在她眼前。
不仅黑,还失去重量。
云浮之境中的感觉重来,但云浮之境中自己还可以漂越,此刻却觉得,身体里的力量被抽空,头顶双肩却压上了无数座大山,那无与伦比的巨大力量压得她五内俱焚眼冒金星,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血已经喷在地下。
她此刻什么都看不见,心跳如擂鼓,在重压下全身血液都似在逆流,瞬间便要裂体迸射而出,连肌肤都似变薄了一些,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微微发红,那是皮下毛细血管被压破,再往后,破的就会是动脉,和心脏。
长青神术:苍天之重。
那般沉重的来自借天的力量,世间无人可以抵抗,孟扶摇颤抖着,手撑在地下,听见血液不受控制四处窜流的声音,然而她死死抵住地面,指甲抠进云石缝隙,一步,不退。
四面无比安静却又无比喧嚣,安静的是天地,喧嚣的是心脏,孟扶摇于拼死抵抗之中,感觉到身侧影子一晃,有人试图去扶起她。
这一扶,重量一半顿时流了过去,孟扶摇身子微微一轻,爆血而亡的感觉略松,勉强一看,帮她分担的果然是战北野。
男子俊朗乌黑的眉目此刻亦被汗水侵染,在这样巨压之下,一个扶她的姿势做得艰难无比,却绝不放手。
两人扶持着,站定,不退。
长青殿主目光一闪,刚要再次加压,突然瞥见大殿深处黑白影子一闪。
两团小小的影子,似乎在厮打,一路打了过去,其中一只恶狠狠咬了另一只一口。
元宝和黑珍珠又打起来了……
长青殿主皱皱眉,略微分了分神,目光一转间忽见黑珍殊一脚将元宝大人踹了出去,直射长青殿主。
元宝大人在半空中凄惨哀叫,直直撞向大殿神像,看那速度,撞上去百分百鼠肉饼。
长青殿主再次皱眉,长青神兽百年一只,历来是神殿具有神示象征意义的瑞兽,一旦没了,于神殿颜面有损。
他衣袖微抬,接住元宝大人。
元宝大人一翻身,抱住他手指呜呜开哭,没完没了的表示内心里巨大的感激。
长青殿主挥开它,看着手指上黏黏嗒嗒的鼻涕眼泪,嫌弃的伸手示意取巾帕拭手。
孟扶摇突然冲了出来。
她压力一松,立即毫不停息,风一般卷出来,半空中十指连弹,数十道红芒四散飞越,攒射长青殿主!
红芒在半空中四散延展,像一朵完全怒放的莲,将长青殿主裹在正中。
长青殿主冷笑一声,手掌往下一压,那红芒便瞬间被压缩,削薄。
孟扶摇却已经到了。
她直直撞入长青殿主怀中!
长青殿主怒哼一声,抬手要掷。
孟扶摇却突然在他怀中打了个滚!
逼人的清郁香气袭体而来,女子顶在手中的额头肌肤柔滑如缎,长青殿主一生未近女色,刹那间竟然一怔。
他自从得了上代殿主的神术,只需心念移动,抬手指掌之间便可取人命,天下间也无人敢于近他身,这许多年早已不用武功,招式反应都已生疏,孟扶摇撞进他身,他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用什么招式推开。
孟扶摇这一招如果用在天机身上,大抵是自找死路,用在高高在上多年的长青殿主身上,看似荒唐大胆,却是再正确不过。
一怔间,在他怀中打滚的孟扶摇突然咧嘴一笑。
她这一笑唇间染血,看似凶神,露出的齿间,却不知何时叼上了一枚极小的匕首!
随即她顺着这一滚猛然甩头!
“哧!”
匕首在这一甩间乌光一亮,闪电般划过长青殿主胸前,一抹血线,随匕首划出深红的弧。
那弧不大,那伤口不深,甚至在那刹匕首试图进一步割裂肌肤时,来自长青殿主体内的神通之力,已经将当面打滚暗杀者孟扶摇给震了出去。
孟扶摇撞出去,被战北野接住,她落地,攥紧手中匕首,冷笑。
而鲜血溅出那一刻,全殿上下都发出惊唿,倒抽气声如海浪迭起,震得大殿嗡嗡一响。
殿主竟然受伤!
神通天人,独步天下,向来掌控他人生死的殿主,竟然今日溅血九仪大殿!
七长老脸色已经变了。
殿下这些低级弟子不同,他是最清楚本门功法的利弊的,真力流转全身,看似坚不可摧,可是一旦受伤,那伤害也绝不仅仅是一个小小伤口那么简单,损伤的会是整个真元!
殿主不是已经修成金身?如何还会受伤?
长青殿主的神色,更加阴沉。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清楚,就算孟扶摇撞进他身,他又岂是能为世间普通利器所伤之人?她手中握着的,明明就是传说中创教祖师当年使用过的匕首“裂心”!
聚神山明铁,打造出世间仅有的无双之匕,破世间一切真气混元之体,中者必伤。
那和云浮之纽一样,是早已遗失,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东西。
她从哪里来的?
他确定,在她上殿时,这东西还不在她手中,那么……
长青殿主的目光,落在玉阶之上一地碎金之中。
她上殿之后,唯一真正接触过的东西,就是那只金鼎!
有人……算准了他会让孟扶摇去选那神祭之鼎,事先将那东西放在了鼎下!
一阵极度的愤怒从心中涌起,一刹那间心中杀意奔腾,他铁青着脸,手掌缓缓抬起。
然而这么一抬间,心中那股青火砰砰闪了几闪,他运气一压,竟然没压住。
他脸色变了变——以往每次这股魔火出现,他都用真力压下,然而今天这个小小伤口,却坏了大事!
他最近魔火蠢动愈烈,似乎也将步入前代殿主后尘,历代殿主在成魔之后都下落不明,那些没有结局的结局让他每次想起都不寒而栗,他一直用真力压制着那股魔火,等待着用重生的妖莲之魂来治愈自己,如今身体受伤,真力外泄,一时竟然压抑不住。
魔力爆发,他固然十分强大,但也十分失态,他决不能在这许多部属弟子面前露出魔态,必须立即短暂闭关压下这股魔火。
目光一闪,他招过七长老,低声嘱咐了几句,又示意迦楼罗王过来。
“围住他们,敢于逃脱者格杀勿论。”他淡淡看着迦楼罗王,“你不用犹豫,也不用再费尽心机笼络各部,给我杀了孟扶摇,本座立即将殿主大位传给紧那罗王。”
迦楼罗王大喜,又因为被他拆穿心思有些尴尬,长青殿主冷冷看他一眼,道:“想争大位没什么不对,不过,你真以为八部此刻都已归附于你,本座身边只有三长老七长老?哼……要不是看在你还不敢对本座有异心的份上,你以为,容得你玩弄把戏到现在?”
迦楼罗王浑身一颤凛然退后,赶紧躬身道:“属下无知……殿主恕罪……”
“记住,杀了她。”长青殿主不再耽搁,衣袖一拂离开,“否则你知道后果。”
迦楼罗王连忙应是,目送他匆匆离开,忽觉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想起长青殿主走之前说的那几句话,心中又是紧了紧,再也不敢有什么别的想法,衣袖一挥,喝道:“来人!杀了他们!”
阿修罗王摩唿罗迦王再次出手对雷动谷一迭攻击。
一直旁观的三长老五长老六长老飘了下来,立于大殿四侧。
八部殿军流水般涌进,团团围住了殿中几人。
孟扶摇和战北野背靠背站着,一个长剑在手,傲然睨视,一个匕首一横,冷笑四顾。
迦楼罗王冷冷看着,此刻长青神殿已是天罗地网,任她孟扶摇大罗金仙,也再逃不得生机。
天行者一脉,终于等到了云开见月的那一天……迦楼罗王仰起头,十分惬意的眯起眼,陶醉在成为长青神殿太上皇的美梦里。
随即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微微一变。
糟了,怎么忘记了他!
长青殿主步履匆匆,一路穿过辉煌的九仪大殿,直奔他在宫殿中央,那座和华丽宏伟殿宇气派完全不同的独门独户的院子。
自从他开始出现魔火,他便建造了这座小院独自居住,只留了一个亲信下人伺候,以免被人发觉不对,殿中人也没什么疑问——历代殿主到了晚年,都有些古怪行为,这一代的,已经很正常了。
他步子很快,行云流水般一泻千里,很快已经看见了自己院子外茂密的树丛。
长青神殿极北之地,冰雪孤城,唯独神殿建造之地,是一块极少见的火谷,四季温暖,繁花若锦,他不爱花草,却在自己院子前种了许多树,以遮挡视线。
此时他心中魔火涌动愈烈,面上青气一阵阵闪过,那些不断拱动的燥热之意催得他心急,再不如平日谨慎,直接穿越树丛而过。
衣袖拂动树丛,簌簌有声,地面横斜着长长短短的树影,瘦而长。
他步伐匆匆。
头顶突然传来破空之声!
那声音来得极快,快得仿佛就在身侧耳边,声音刚出,一团黑影子已经扑到他面门!
长青殿主挥手便推,眼光一掠却看见那是好脏的一个大黑脚丫子,脚丫子看起来足足有三年没洗,散发着熏人的臭气,连猪圈的猪都比这脚丫子干净许多。
脚丫子大脚趾中,居然还夹着一枚更脏的牙签!
这人便用自己三年没洗的脚丫子,夹着根牙签,去刺杀冠绝天下的长青殿主!
天生好洁的长青殿主哪里受得了这个,更不肯用自己干净的手去碰,连衣袖都不想靠着。
他退,退起来也是一朵金色的云,刹那间便要越出树丛!
那脚丫子却似乎猜得到他会退,半空里一个漂亮流畅之极的翻转,脚丫子收了回去,一抹青色的东西却又甩了出来,弯弯的很有弹性的绕一个圈,直射长青殿主背后。
长青殿主衣袖一拂,卷起漫天碧叶,千万柄小刀般向对方嗖嗖飞去,那些树叶在他驱使下都成了坚刚的匕首,穿出凌厉的经纬,喳喳连响之中,一些较细的树都被这轻薄的树叶割断!
然而却没能割断那抹青色的东西。
那东西粘粘缠缠的在半空中一飞一转,竟然神奇的贴着那些比刀还锋利的树叶,继续袭向长青殿主背心。
长青殿主手指一弹,在那东西将要贴近背心的时刻将之弹飞,收回手指时却觉得指尖粘而凉冷,仔细一看沾着一点青青黄黄的粘液状东西。
他怔了一怔,明明已经认了出来,一时却不敢相信手上居然真的是这个东西。
鼻涕!
一坨,鼻涕!
勃然大怒,长青殿主将手狠狠一甩,宽大的衣袖刹那间带倒了好几棵树木,树木轰然倒下,那在树上踹脚丫子接鼻涕的猥琐杀手终于无处藏身,腾的一下从一地灰尘之中窜起。
他窜起,半空中毫不停留,这人的身法灵动得早已毫无痕迹,就像是一缕风一道光一池流水,落到哪里便流到哪里,没有转折没有窒碍没有停顿,十分的漂亮利落,当然,前提是不看那肮脏的衣裳和猥琐的气质。
不过这人静下来是很难看,动起来却着实好看,姿态甚至是圣洁优雅的,他起落骗跹之间并不和长青殿主直接接触,却动作细密无处不在,长青殿主几次下杀手,都被他时不时来上一招鼻涕大法,吐痰妙招,逼得不得不撤手,竟然转眼间斗了近百招。
长青殿主此刻不敢使用神术,害怕引动魔火反噬越发不可收拾,也不敢太用真力,毕竟身上有了伤口,然而这般和这个无赖高手斗下去,总要看见他恶心至极的鼻涕脚丫,令他本已躁动的魔火越发窜个不休,他眉宇间青气一闪一闪,已经濒临爆发边缘。
终于在猥琐杀手又一次使用他的浓痰妙招避过他一着杀着时,长青殿主终于被燎拨出了真火,手指一抬,瞬间化为纯金之色,狠狠一攥,半空中一声炸裂,那人身侧的树木刹那间齐齐爆裂,连地面都被掀起,碎屑纷飞里那些木块瞬间坚硬如铁,唿啸裹向那人。
那些真气交流飞射密织如网,溶入了长青殿主沛然莫御的无上真力,刹那间四面都被紧束成铁桶一般坚实,无人可以全身而退。
那人嘻嘻一笑,突然将头一抱,极其不雅的打了个滚,从那些交叉飞射的流光碎屑中滚过,只是那一滚虽然还灵活巧妙,地面却突然多了斑斑点点的细碎血迹。
他还是在这一招半神术半武功的顶尖施为之下,受伤了。
他在地上滚来滚去,龇牙咧嘴不住哼哼,长青殿主冷笑一声,觉得真气有些浮动,正想跨前一步将这家伙毙于掌下,忽觉脚底一痛。
他一低头,便见脚下不知何时插了一道长针,已经穿过了他的脚底。
这长针原先也是没有的,有也没有用,他行路一向不落地面,然而刚才百招过后,心火涌动的他心浮气躁,受了伤真气下沉,落上了地面。
这人便是在这百招之中,利用他无比灵动的身形动作,将长针不动声色的插下的。
他的坚实金身,练不到脚底,他也再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这样打架,明明是个高手,却毫无高手风范。
脚底一痛,他顿时知道不好,刚才他的步子被这个无赖引着,正戳中了涌泉穴位置,本门武功最怕的就是穴道受伤,这一针顿时引得真力狂涌,魔火大动,比孟扶摇那一刀还狠上几分。
心知此刻绝不能再恋战,再被拖延下去保不准立刻就要出事,他一抬靴拔掉长针,再一跨已经跨出数丈之远,直入小院,将那猥琐杀手远远抛在身后。
那猥琐杀手也没有跟过去,站直身体,眼见四周的神殿守卫因为这一场动静都扑了来,急忙一瘸一拐的逃开,一边逃一边擤鼻涕,喃喃:“丫头……师父尽力了啊……师父的命也是命啊……接下来看你们的运气啦……”
长青殿主一进入小院,立即道:“宣紧那罗王!”
他那个仆人阿大恭谨的道:“紧那罗王先前便来了,已经候命很久。”
“她来这么早做什么?”长青殿主直直向里行去,随口一问。
阿大却犹豫了一下,神情间似乎有难言之隐。
长青殿主立时明白,皱眉道:“这丫头,太心急,心心念念要杀无极,这段日子明里暗里的,还不罢体!”
“她也是不安心……”阿大缓缓道,“大位虚悬,总不是个事儿……”
“她不用担心了。”长青殿主走入内室,取下面具盘膝坐下,淡淡道,“我已经决定了。”
阿大肃然躬身,长青殿主却不说话,他微微闭上眼,满室淡青的烟气里他神色疲倦,明明脸上没有皱纹,看起来却突然苍老许多。
一直以来,指望长孙无极解铃系铃重振神殿的想法,在看见孟扶摇手中那个匕首的时候,已经完全消散。
他自己今日屡出意外,入魔之期迫在眉睫,到得此时,他已经没有选择余地。
悠悠长叹一声,他低低道:“终究……不能……”
话说到一半便即止住,长青殿主双手搁在膝上,眼晴半开半闭:“我已决定将大位传于紧那罗王。”
阿大躬身,长青殿主默然半晌,又道:“把长孙无极也带出来吧。”
阿大走出门去,长青殿主在安静的内室里静静盘坐,他想调息,却发现心潮涌动难以定神,浑身一阵燥热一阵寒冷,几乎坐立不安,无奈之下,干脆不再调息,静等那两人到来。
阿大先将长孙无极带了进来,早在前几天,感应到天域被破之后,长青殿主便将他带下了接天峰,囚在自己院子里的密室里,大约知道他心意将定,紧那罗王时时前来试图杀掉长孙无极,他总有些犹豫,都拦下了,如今看来,确实不能再留了。
阿大将长孙无极放在他面前,低声道:“紧那罗王刚才受召去前殿了,马上过来。”
长青殿主点点头,低首看着自己的唯一爱徒,长孙无极始终没有抬起头,也不知道醒没醒,长青殿主细细捕捉着他的唿吸,只觉得轻细微弱似有似无,明显真元已尽,想来便是自己不下手处死他,他也命在顷刻了。
这孩子……聪明一世煳涂一时,何苦来?
创教祖师转世,从来在神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尽尊崇,本可以顺利接替殿主大位,倒那时他便是神殿中兴之主,同时还是无极一国之君,一人而身兼两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是何等的男儿荣耀?他却甘愿为了那朵妖莲,抛弃一切,最后连自己的命也送了,又是何其蠢也!
不过那朵妖莲,向来是妖气冲天,邪得很,当初它还是一个死物的时候,创教祖师便对它神魂颠倒,不惜以精血神力喂养,逆天造就它精魂,殿中长老想要诛灭这妖物,祖师不惜为了那东西和整个神殿作对,并将那朵妖莲藏了起来,再也无人能够找得到。
现在才知道,祖师当真是大神力者,竟然生生噼裂空间,篡改天命轨迹,将那朵妖莲送到了另一个尘世,接受轮回,直到这一世重逢。
也许这便是命中注定,兜兜转转,创教祖师的灵魂总是逃不脱妖莲的束缚。
长青殿主叹了口气,无奈的闭上眼——命定如此,长孙无极固然自寻死路,他一生心血,也因此付诸东流了。
耳边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长青殿主掉开眼光,淡淡道:“进来。”
门开了,紧那罗王轻轻走进来,十分恭谨的躬身道:“殿主,属下刚才去取魂,耽搁了一会,请恕罪。”
“取魂?”长青殿主眼睛一睁,“谁的魂?”
紧那罗王微带得意的笑,将手掌一摊。
掌心一颗明珠发出淡淡的玉白微红光芒,明珠中心隐约有淡淡人影,长青殿主仔细一看,喜动颜色:“那妖女之魂!”
地上的长孙无极,似乎微微动了动,却依旧没有起身。
“迦楼罗王秉承殿主意旨,亲自出手收拾了那妖女。”紧那罗王微笑,“恭喜殿主。”
“你父亲为你也算费了许多心思。”长青殿主瞟她一眼,神色和煦,“不过话虽如此,一旦成为一殿之主,当心在天下,因私废公之事,非上位者所当为,你可明白……太妍?”
紧那罗王取下面罩,现出粉团团永远不老的娇小容颜,神采飞扬的微笑,目光里不掩喜悦:“谢殿主亲训,太妍定当牢记!”
长青殿主接过那枚魂珠,在掌心碎裂,那魂球化为一团白光,在他金色的掌心之下不住挣扎想要逃脱,却依旧不能抵抗他的强大吸力,慢慢的被吸入。
慢慢唿出一口长气,长青殿主手掌一按,面上的青气一阵飞速闪掠,渐渐消淡下去,光华灿烂的金却升腾而起,照亮半间屋子,半晌他睁开眼,精神奕奕。
太妍欢喜的道:“贺喜殿主,隐患已除,您可以顺利飞升了!”嘴角一翘,她喜滋滋道:“我神殿数百年来,真正飞升的,只有殿主您了。”
长青殿主微笑点头,神色愉悦,太妍又一转头,看着地下长孙无极,她刚才还十分欢喜的神色立即变冷,森然抬脚踩上长孙无极的背,慢慢笑道:“殿主,这个叛徒……没必要再留了吧?”
“由你处置吧。”长青殿主心情很好的一挥手,“只是不要在这里弄得血淋淋的。”
“是。”太妍一把拖起长孙无极,微笑着便要出门去,走到一半突然道,“殿主……这个叛徒,听说曼陀罗叶已经练到十九叶。”
“是的。”长青殿主十分可惜的微喟,“比你还多一叶,可惜了……”
“属下听说,曼陀罗叶是可以拔出的。”太妍目光一转,笑容狡黠,“思……死了也就浪费了……”
“你这丫头。”长青殿主心情好,分外慈祥好说话,想了一想道,“既如此,你且过来,我把他的曼陀罗叶转给你,再将神术灌给你,你今日便接了这殿主之位吧。”
“啊……”太妍惊喜的张大眼睛,随即又犹豫了一下,“何必这么急,还是再等等吧。”
“传位给你,我也好专心修炼进入飞升之境。”长青殿主招招手,“来。”
太妍依言坐过去,长青殿主命阿大进来扶起长孙无极坐在另一边,他手指在昏迷不醒的长孙无极眉心一点,长孙无极缓缓睁开眼。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长青殿主淡淡看着他。
长孙无极默然,半晌转首看了看窗外。
“不用看了,她的魂已经被我练化了。”长青殿主平静的道,“从此她将永镇地宫之中,不得超生。”
长孙无极震一震,本已无力的目光更暗淡了几分,他抿了抿唇,目光在窗外不灭的春景上似乎留恋的流过,随即收回,淡淡道:“既如此,也很好,那么就快点吧。”
长青殿主看着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取下腰间一方玉牌,那玉质透明,面上无雕刻,转动时却能在玉中看见长烟孤城,落雪如絮,在闪映的光芒中,若隐若现。
他将玉牌递给太妍,道:“我们神殿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仪式将来你自己让长老安排,我今日之后就闭关准备飞升,没什么事不用来打扰我了。”
太妍大礼恭敬接过。
长青殿主笑笑,缓缓伸手,一手按上他心口,一手按上太妍头顶。
阿大小心的退出去,关上门,远远走开,知道这关键大法,殿主不会允许任何人打扰。
室内暗光流转,长青殿主的手按上长孙无极心口的刹那,他身子颤了颤,苍白的脸色突然涌上一阵奇异的红,随即又立即褪去,化为带着死气的霜白。
长青殿主的手指,扣紧了掌下两个身体,这两个人,一个曾经是他的继承人,一个现在是他的继承人,本来这位置永远不会改变,然而造化弄人,现在,他要将自己原先继承人的全部功力,转移给新的继承人。
同时进行这两个大法,是很耗费精神的,并不适合他现在两处受伤的情况,然而此刻他心情愉悦,久久横亘在心头的阴霾瞬间驱散,体内本已奔流而去的真力再次沸腾而回,他只觉得全身热力充沛,飘然若飞,那一身的痛快,似乎不用反倒难受。
他掌心金光明灭,左侧,长青神殿内功凝化的曼陀罗叶,正在被他一片片拔出。
长青神殿的高层人物,在修炼顶级内功时,都会先在殿主安排下服下曼陀罗叶,这是长青神山之上独有的凝气聚神的宝物,对于内功修炼有事半功倍之效,那叶凝在丹田之内,真气流转全身,并在真气滋养下抽叶成形,叶片越多功力越高,长青神殿都以曼陀罗叶数目来论资排辈,人人以修炼多叶为荣。
却少有人知道,凡事有得必有失,曼陀罗叶促进凝气的同时,也控制了全身真气的依附,而这东西,是可以拔取的。
正因为这东西可以被拔取,所以一百五十年前反叛的夜叉大王司空奇,才会明明已经武功盖世胜券在握,却还是被走火入魔的教主一招击败。
很简单,拨叶便可。
这本就是长青神殿各代殿主用以控制属下的手段,自从第一代殿主作乱成魔之后,第二代殿主深感人心不可测,特意弄出了这个曼陀罗叶。
神殿弟子不明白其中道理,只看见大王神勇盖世,却一招便被殿主击败,顿时更对殿主神威无比膜拜,神殿神秘,更上一层。
长青殿主微笑着,想十九片曼陀罗叶练来不易,如今可便宜太妍了。
他掌心神力源源灌入太妍头顶,刹那间两代殿主神识互流,太妍脑海里的思绪也飞舞入他的视野,他在一片沸腾中微笑读取,读着那少女的出生……成长……初遇长孙无极……讨厌他……争强好胜练姹女功……没完没了的和长孙无极争……
他读着那熟悉的一切,有点好笑的想,怎么全是长孙无极……
她下山……看见他和她……她一剑刺伤他……他和她夜半的密语……她在冰洞中抚着他冰冷的身体……她在屋中蒙着被子哭……哭完了再去人前微笑……
长青殿主脸色变了。
太妍!
他霍然抽手!
然而已经迟了。
按住长孙无极心口的左掌似乎被什么粘住一般,突然抽不开,而自己的心口,本已平静的魔火,刹那间轰然一声燃烧而起,激得全身真力瞬间逆流,自胸口脚底两处伤口,喷溅而出。
天地刹那间血红斑斓,光怪陆离横冲直撞的向他喷来!
他狂吼一声,自己以为吼声惊天动地,然而发出的却只是极其低沉的嚎叫,那嚎叫带着凶猛的野性和疯狂的暴戾,一声出,震得满室都在瑟瑟颤抖。
嚎叫声出,本已奄奄一息的长孙无极霍然抬头,而太妍欲待跳起。
“别动!”长孙无极厉喝,“他现在给我缠住了,你赶紧将神力收取完全,不要半途而废!”
他一向意态轻闲,难得如此疾言厉色,太妍立即不敢再动,乖乖坐着,眼睛却紧紧盯着长孙无极,粉团团的脸上,一片焦急之色。
长孙无极却已恢复镇定,一抬手拔掉双腕双肩始终未去的弑神钉,鲜血飞溅之中面不改色,反手就插向长青殿主心口!
巨钉刺落,准确剌在人身,却发出如同金铁交击的清脆琳琅之声,根本无法刺进!
长孙无极反应极快,一击不成立即扔掉弑神钉,飘身而起,然而长青殿主比他更快的跃起,一闪身已经挡在他面前。
半空中回首,长孙无极微笑,衣袍染血却气度雍容,居高临下的淡淡道:“师父,恭喜你,你已成魔。”
长青殿主身子一震,刹那间被这句自己最怕的话击得脑海一乱,本就内忧外困濒于混乱的意识顿时如狂潮汹涌,撞击冲刷着他今日屡屡受创又刚刚有所耗损的内腑,他啊的一声低吼,衣袖一卷,狠狠向长孙无极扑了过去。
长孙无极没有笑意的笑,迎上。
刹那间矮室之内,金色和浅紫人影纠缠成一团,一个浑然沉厚,一个轻灵流动,一个凶猛撕裂,一个无声修补,金光和紫光一团团捉对成羽,在狭窄的空间之内不断的接触碰撞,但是却不像一般高手那样山摇地动,而是轻微却凶险的,那些风声所掠过的地方,墙面上连印痕都没有,却有无数的粉尘一层层抛开,那些粉尘,有些是帐幕的,有些是蒲团的,有些是瓷器的,有些是金器的,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那东西如何状态如何坚硬,在那样强大而浑然的真力挤压之下,都瞬间无声无息化为粉尘,地面之上很快积了一层层粉末,一层黄一层紫一层白一层绿……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东西。
天下最凶险的一场战斗,来自一对顶尖师徒,最无情的师父,和最城府深沉的徒弟。
不知过了多久,在太妍闭目接纳吸收神术的时间内,那一对缠战的人,金色人影渐渐喷出血色,浅紫人影也步伐开始踉跄,前者在众人联合多次算计下走火入魔,后者为了一个人的目标,忍辱负重步步为营直到今日,也已心力交瘁;前者的意识已经出现混乱,只记得要杀了面前这人,这个人算计他太久太久,久到他再容不得他活在世上,后者一生里却只剩下最后一件事——缠住他,摧毁他,然后,成全她。
都是同归于尽的心态,换一个惨烈碰撞的结果。
“轰。”
一声闷响。
两人身躯架在一起,长青殿主手掌按在长孙无极心口,长孙无极肘间顶在长青殿主咽喉。
两人身子都在微微颤抖,都在试图努力向对方要害一点点接近。
两人的伤口都在喷血,各自溅在对方身上。
“你……你……”长青殿主满脑子乱成一团,血脉都似乎变成了一团乱线,纠纠缠缠的纠结在一起,理不清剪不断扯不开,绞拧出血色殷然,他的心剧烈的跳着,像在跑马,直至跑出胸膛。
那样的混乱里,他依旧不死心的问:“你……你为什么……”
“我的功力……已经恢复了……”长孙无极也在喘息,苍白脸上却依旧笑意淡淡,“……接天峰,本就是……我自己要去的……不用那方法,你怎么放心……我去那里?”
“太妍……和你串通……”
“是的……”长孙无极笑,“你的……紧那罗王……早已被我关照过……”
“她不是你的……敌人”
“从来……就不是……”
“你……你得到祖师的……”
“长青……三术……”
长青殿主震了震,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失传……失传……”
“……那只是……你们相信而已……”长孙无极轻轻道,“曼陀罗叶……已经被我化了……魂珠……我弄了个假的……你刚才收的,是夜叉大王司空奇……的暴魂……还有裂心……你也知道了,就在大殿上……”
“好……你好……”长青殿主也笑,一笑便喷出一口血,他心跳越来越急,满室都似乎能听见他剧烈奔腾的心跳之声,他的血液也越流越湍急,一百五十年前那个暴戾而骄傲的夜叉大王的灵魂,用最凶猛的方式撞击着这个屡次被暗算的伤痕累累的躯体,想要将他一起拖入永恒不得逃脱的炼狱。
那口血喷在长孙无极脸上,他没让,也没有力气再让开,那口血罂粟花一般开放在他雪一般的颊上,鲜明至于惊心,长青殿主看着他,也像看着一朵罂粟,这个他一直爱重的弟子,他的得意高徒,创教祖师转世,长青神殿有史以来的天才,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他,可是如今看来,他远远不够知道他!
那样的心思深沉,多年前就布下无间,多年来伪装得骗过了所有人……真是可笑,什么太妍和他争位?原来不过是他拖延接位的幌子,难怪每次重提接位之说,太妍和他都会爆发矛盾,由此转移他的注意力,正因为这许多年来太妍和他争斗不休,耗费了神殿上下无数精力,众人忙于政争,没有时间再关注五洲大陆,以至于那个妖莲日渐壮大,在他的羽翼之下安然成长,等到她来了,他不惜以自己为饵,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太妍明为死敌实为盟友的保护下,上接天峰,得祖师遗留下的长青三术,将唯一能被他钳制的曼陀罗叶消除,再步步为营,骗得他欢喜忘形之下误收暴魂,同时面对他和太妍……好,好心计!
啊……没这般惊人心计,如何动得了已入半神之境的他?没有这般草灰蛇线多年布局的心机,如何骗得过整个神殿,连迦楼罗王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等心计,用在神殿大业,神殿早就更加兴盛,他却偏偏只为了那个女人,做那一切,受那些苦,布那个局,只为了那个女人,甚至,只为了将她安全送走!
所以,还是蠢!
长青殿主迷乱的笑着,冷冷的笑着,在一怀疯狂的灼热和彻骨的冰冷里,慢慢按下掌去。
长孙无极横臂一抬,肘间刹那一抵!
“咔。”
安静下来的室内隐约一声惊心动魄的细微声响,随即,两个抵在一起的身体霍然分开,沉重的砰然倒下。
长青殿主倒在地下,刹那间看见自己飞起,比往日更轻的悬浮在半空,俯视着地下的自己,也俯视着,慢慢闭上眼睛的长孙无极。
而四面五光十色,华彩流连。
是……飞升了么?
他满意的一笑,在那样的浮光掠影里放开了自己。
放开了自己登临绝顶数十年,寂寥而又执着的,人生。
我……永远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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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死了。”
在雷动和谷一迭护持下,终于在围攻之前顺利合魂的帝非天,一边手挥目送,杀人如送别,一边在激烈的战斗中,突然对孟扶摇说了这么一句话。
孟扶摇怔一怔,手缓了一缓,愕然道:“死……谁死?”
这里死的人太多了,帝非天莫名其妙说这个干嘛。
“爷说的不是普通的人死。”帝非天不满的看她一眼,“你看。”
孟扶摇一抬头,便看见天际一道灰白的流星缓缓曳过。
“非凡之人死亡,上应天象。”帝非天难得这么有耐心,“将来你死,大抵也会有一颗星星闪闪光的。”
孟扶摇却已无心理会他的玩笑,她怔怔站着,连一个殿军挥刀向她砍来都没注意,还是帝非天一袖子甩过去将人挥开,十分不满的睨视她,“你这女人怎么回事?爷这么费力气,你好意思干站着不干活?”
孟扶摇却只痴痴站着,在心中翻翻覆覆的想,非凡之人之死……上应天象……上应天象……现在长青神殿所有的人都在这里,除了……长青殿主和无极。
长青殿主那武功神术,已经非人力可以超越,他不可能好端端突然死亡,那么……那么……
她突然拔足就奔,转眼间已经撞开人群,向着刚才长青殿主离开的方向冲去。
迦楼罗王立即道:“拦住她!拦住!”
孟扶摇冲得极快,可是这里人太多,八部殿军层层叠叠挡住道路,几大长老个个都是高手,她左冲右突一阵,几次冲出几次被逼回,她利刃一样穿裂人潮,却又一次次的被阔刀一般的人潮冲回,然而她踹、踢、砍、噼、削、切……红光漫越,杀戮疯狂。
谁都别拦我!
无极——无极——
长青殿主,我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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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内室,青烟淡淡缭绕,在地上两人身上盘桓不去,而那两人沉静如死,或者,确实已死。
太妍从神术幻境中醒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她惊唿一声,立即扑了过去,抱起了长孙无极,唤:“师兄!师兄!”
长孙无极缓缓睁开眼,他脸上血渍未去,衬得越发神容如雪,那目光一开始有些动荡,似乎带着迷离的希望看了太妍一眼,随即露出微微的失望,却又立即掩去,轻轻的,对她笑了笑。
只那一笑,太妍眼泪便落了下来。
“委屈你了……”长孙无极轻轻叹息,缓缓抬手替她擦去眼泪,“这么多年……”
“没。”太妍汹涌的流着眼泪,哽咽道,“我愿意,我愿意……”
长孙无极唇角笑意微微,转开眼,出神的看了看窗外,若有所憾的叹息一声,随即低低道:“太妍。”
“嗯……”
“你继承……神力了。”长孙无极转过眼,认真的看她,手指拉住了她衣袖,“求你……求你帮她……”
太妍闭上眼,眼泪顺脸颊流下,一滴滴滴在他脸上,她心被那般酸痛涨得满满,无法挤出任何成句的言语,半晌她才闭着眼,抽噎着“嗯”了一声。
怀中没有动静,不知道哪里飘出一点轻薄的气息,淡淡凉凉,化不去窗上的霜花,太妍缓缓睁眼,泪眼朦胧里看见长孙无极安详合目,唇角笑意浅浅,苍白而透明。
太妍痴痴看着他,轻轻抚上他的脸,手指细细在他眉宇间勾勒,一点……一划……半晌仰首低低叹息:“你瘦了……”
她对着窗外景色出了一会神,那里树影浮动,花香婆娑,看熟了的景色,不知怎的今日却觉得,特别的美。
人生里多少求不得,多少留不住,终不能如这树四季长青,如这花永久葳蕤。
她收回目光,了悟的笑笑,随即将手移向他头顶。
手指移动的那一刻,她唇角浮起惨然而决断的笑意,毫不停留的,将掌心按在他百会穴。
随即她闭上眼。
掌心微光流动,如颤颤细泉,泻入垂死的躯体,修补受损经脉,温暖充血内腑,挽留流失的生命,那些带着世代殿主传下的大光明神术的细流,在一个时辰前刚刚流入她的身体,现在,她选择,送给他。
他的惨白如雪的脸色,渐渐谢却了那些死气,虽然依旧是白,却有了生命的光泽,一度消失的脉搏,轻微的跳动着,从无到有,振动着生命的细音。
太妍的脸色,却渐渐枯萎了下去,像埋在雪地里的最后一朵月季,初初粉艳明媚光彩流动,却终耐不得那般严寒逼人,逐渐萎谢。
半个时辰后,她收回手,身子一软,歪了下去。
她歪在他身边,很长时间都挣扎不起。
先前那一刻,长青殿主和她神识互流发现她的秘密的那刹,立即对她下了杀手——他拔了她的曼陀罗叶。
然而那神术因为长孙无极的牵制,终究还是传给了她,只要她好好运用这神术,她还是可以做一个没有真力但是有神术的殿主。
殿主神术已经足够睥睨天下,本来就很少有用着武功的机会,然而当神术也不再有,她便再无生存之机。
活着,是很好很好的事,她想活。
可她更不想他死去,这样死在自己面前。
如果就这样任他离去,她要如何度过这漫长而寂寥的一生?
那殿主高位,那人生绝巅,那权欲巅峰,她从来都不想要,从来都不在乎,她要的,只是她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师兄,能够继续强大而无所不能下去。
“你……自己去帮她吧……”她伏过去,伏在长孙无极身上,头枕着他胸膛淡淡的笑,“我觉得我好像,做不到呢……”
她微笑的趴在他心口,听着那心跳渐渐平稳,她脸上笑意迷离,仿佛在聆听一首弦音美妙的乐曲,在经历那般险些失去之后,这真是一首世间最美的音乐,但望他一直这般奏下去,奏上好多好多年。
她一生都在为他戴着假面具,扮着双面人,她在那样的扮演里常常迷失了自己,为做着他的敌人而撕心裂肺,然而无数次冲动即将失态的时候,她又立即告诉自己,那是她和他共享的秘密,她不应该觉得苦,因为除了这个,这一生里她不会再有和他拥有同一个秘密的机会。
如今她的使命已经结束,所以上苍安排她离开,从此后他在他的世界里走向美满,而她在她的彼岸守候荒凉。
“不过后来……我后悔了……”她将脸轻轻贴在他脸上,滚热的泪水焐热他微凉的肌肤,这一生他有人给他温暖,她的温暖他从不需要,这一生最近的距离便在此刻,从此后天人两隔。
“这个奸细……太难太难……那些接天峰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噩梦……白天里我要欺辱你折磨你……晚上我对着你的伤口哭……回去后我咬着被褥,在床上无声的滚,九个月……九个月我撕烂了我所有的被褥……无极……无极……那时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残忍……”
爱而不得已经不是最痛的伤,那些割心的日夜,那些焚心的煎熬,那些人前琅琅欢笑得意人后的沉沉苦痛心疼,时时将她撕裂,等到她终于可以摆脱,宿命也已走到尽头。
深山寂,花空落,暗香尽,长太息。
热泪横流的脸颊,自他颊上微微滑下,她的唇轻轻下移,覆在他唇上。
齿间微动,光芒一现又隐,一朵洁白的十八瓣曼陀罗叶,哺入他口中。
我的师兄……我的爱。
从此后便是你立于这天下最高峰,看人世间沧桑变幻,但望你不觉得高处寂寞,但望长青神山永恒不变的森寒不曾凉了你的衣衫。
而我,孑然一身走上不归路,永不回头。
这一生我爱着爱别人的你,这一生我为你做着虚幻的戏,将自己活成南辕北辙的叠影,下一世我不要遇见,不要再遇见这般的苦。
太妍缓缓闭上眼睛。
意识如云,飘在十万丈寂寥软红,三千里长青神山落花飞絮,隐约间似乎看见当年,桐花烂漫紫云飘絮之中,那少年亦如一抹淡紫轻云,落在她眼前,和风中他微微弯腰,衣袂梦一般散开,阿修罗莲王者之香瞬间浸润了少女一生芳华。
她看见重云殿暖阁春意深深,他执着她的手,俯下的容颜眉目如画。
听见他轻轻道:“太研……谢谢你帮我。”
听见他道:“放心,殿主位置,一定会是你的。”
无极,无极。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殿主位置。
往事流光幻影,如长河刹那而过,那些印在记忆里的陈旧而新鲜的画面渐渐褪色,只留下一帧纸质泛黄的画面,浅笔描了当年五洲大陆最平静而惊心的对话。
“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我不相思。”
“哦?那你的那个印记,却又是为谁而刻?”
“为生命里不可错过之人。”
“那不就是相思?”
“不,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长,红尘不尽生死一刹,天知道等待我的将是邂逅或是错过?怎能立于原地,任光阴被日日消磨?”
“那你将如何?”
“红尘有她,我去红尘。”
“红尘将乱。”
“红尘乱,我挡;地狱开,我去;四海怒,我渡;苍生阻,我覆。”
“何苦?”
“但为她故,不惧十丈软红,颠倒磨折之苦。”
……
师兄。
你永远也不知道。
但为你故,我亦不惧十丈软红,颠倒磨折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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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鏖战未休。
九仪大殿溅满鲜血一地哀吟,她踏着鲜血和肌骨前行,无论是谁,拦着的都是生死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这边虽然人少,却个个是天下顶级高手,尤其是帝非天,一人对战了所有长老,层出不穷的古怪巫术,逼得诸长老捉襟见肘狼狈万端。
更妙的是,连最擅音乐的乾达婆部的乐阵,他都顺手拿来篡改了,那些丝竹管弦奏出的美妙而惑人神智的音乐,被他用一根梆梆作响的空竹,牵引带动得不成模样,到得最后竟成鬼哭,再加上仰首高歌爷最强的金刚,大殿之上乱得不可开交。
“龙部,阵法!”迦楼罗王一直奏着眉头,终于忍不住冷声指挥,作为八部之中最擅阵法的龙部,向来使阵冠绝天下,而长孙无极将长青神殿传下的各类阵法改动精进,他的龙部使出的阵法,除了继承神术的殿主,可以困住天下所有的想困住的人。
龙部殿军却未动,从战斗一开始他们就没动过,听见迦楼罗王指挥,龙部殿使袖手漠然道:“启禀迦楼罗王,我部因为待罪,已经被殿主剥夺参战之权,在殿主开释之前,不得参与任何争斗。”
“混账!”迦楼罗王大怒,“我是新任殿主之父,我有权命令你们!”
龙部殿使看着他,欠欠身,道:“请出示殿主令牌,并请新任殿主颁下口谕。”
“你!”迦楼罗王脸色铁青,正要转首命令摩唿罗迦部将神殿从来没动用过的精密床弩运出来,一轮箭雨射死这群混账算完,忽听身后一人淡淡道:“殿主口谕,都退下。”
迦楼罗王霍然转身,便看见戴着金面具,着殿主金袍的男子,平静的悠悠行来。
他步姿行云流水,自三千玉阶飘然而上,像一道浑金的光芒,反射满地染血的碎玉乱琼,熠熠里有种别样的漠然和冷清。
“殿主你——”迦楼罗王愕然迎上,向他身后张了张,“您伤没事了?那忙……紧那罗王呢?”
男子眼神微微一颤,俯首看他,伸出手来,似乎要拉住他。
迦楼罗王不解的伸出手去。
那手到了他面前,突然改拉为拂,指尖金光一闪,春风化雨一般在他上身所有穴道位置虚虚一拂!
迦楼罗王突然便僵在了那里。
全身的穴道刹那被封,连血液都似被凝结,他连眼睛都不能再眨,只能立在那里,背对大殿,怔怔的看着眼前人。
纵横天下的十强之首,迦楼罗王天机,一招之间,被制。
虽然有毫无防备的成分在内,但是迦楼罗王刹那间也已经感应到了对方不是殿主厉雍,却用的是殿主神术。
殿主呢?太妍呢?发生了什么事……
“我杀了你——”一声厉喝突然自殿内传出,黑色的纤细身影携着玉白微红的绚丽光芒,自九重大殿之上突然爆发,惊虹渡越华光万里,一线烈电般直射而出!
那烈电像一柄足可噼裂长空的刀,携着无穷的杀意和无尽的仇恨,决绝而一往无前的奔来!
不能弑敌,宁可自碎!
深红剑光在她身前绽开,直逼敌人前心,她用尽了全身的所有力气,无论如何也要将长青殿主捅一个对穿,不成功,便成仁!
她惊鸿烈羽一般掠下来,自三千玉阶之上一泻千里,四面漂浮的桐花为那腾腾杀气和猛烈飙风所惊,齐齐一停,再猛地一扬,刹那间天地间仿佛铺开了紫色的烟锦。
而裹着烟锦冲下的女子,黑发如墨,眼神嫣红,颊上却是玉似的霜白,像玉盏之中决然泼开了胭脂汁,哗啦啦铺开清艳的烈。
阶下的男子,金色衣袍被风卷动,轻轻仰首看着她自云端卷下,卷过这慢慢征途风烟万里,带着火般的热烈和血般的灼痛,卷向他。
那一霎他的眼神变幻千端,欣慰……疼痛……喜悦……感慨……庆幸……哀伤……尘埃落定。
在延伸向天的三千玉阶之上,不灭浮沉。
他突然,轻轻张开怀抱。
对着掣剑而来的孟扶摇,空门大张,展开怀抱。
随即他轻轻道:“扶摇。”
“嚓。”
无可控制的前冲之势,剑光刹那及体。
孟扶摇在半空僵住。
她不敢置信的盯着那男子,此刻才看清他复杂目光,看清他眉宇之间风华无限,看他雍容璀璨,从来只深深凝注于她身的绵邈眼神。
而他身侧,淡淡阿修罗莲异香飘散,如流云变幻。
日光升起,照耀在雪山之巅的长青神殿,反射华光闪耀的孤城玉阶,玉、阶之上,那一对相爱的男女,终于在冲破重重藩篱,跨越无数生死后,相遇,对视。
风静,落花悠悠。
孟扶摇手一松。
身子一软。
突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她落了下来。
扑入他张开的怀抱中。
像一只高飞的鸟,带血自长空划过,奔向宿命里的回归,在最疼痛最惊艳的那刹,落在了等候了很久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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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
长青神殿一向以殿主神术为继承,不管是怎样得到殿主大位的,拥有神术者,便是穹苍只主,所有人只向殿主效忠。
在神术光芒和曼陀罗叶的威胁之下,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抗拒。
一场大战因为殿主之位的诡异相替而瞬间消弭,八部罢手,长老停战,迦楼罗王暂时软禁,看在太研面上,长孙无极绝不会再对他下手,关上一段日子再说。
帝非天为此十分不满——他没有对手了。
他要求把迦楼罗王放出来和他对战,长孙无极淡淡道:“人家新丧爱女,心神浮动,巫神大人确定要去乘人之危?”
骄傲的帝非天立即放弃,却瞪着他半晌,道:“爷打了足足一年,累了,下次爷还要上山来,教训你。”
长孙无极微笑:“随时恭候。”
巫神大人瞟一眼孟扶摇,从他看见她在大殿中出现开始,他就没兴趣压倒她了,这明明是人家的女人,二手的,爷不要!
长孙无极对于帝大人的骄傲十分满意,客气的亲自将巫神大人送了出去——好歹帝非天在这事中出了好大力,没有他一路冲上长青神殿,牵扯了长青殿主和迦楼罗王等人的精力,他的计划和孟扶摇的闯关都有可能难度更大,大殿一战,高手云集,他要全力对付殿主,没有帝非天出力合魂,就算龙部殿军最后会按他事先嘱咐反叛救人,也未必能保扶摇周全。
长青殿主太过强大,是不可撼动的存在,他神识笼罩整个长青神殿,他无法得到一丝助力,只能孤军奋战,哪怕他从多年前就为扶摇做了准备,依旧很难保证一切顺利,这其中有太多变数,需要依靠太多机遇,失之毫厘,而全盘皆输。
他曾想过,真要输了,也没什么好怨尤的,但如果连搏一搏都不敢,那也枉费了这一生。
好在,没有人想得到,他会用十几年的时间,伪造了一个敌人。
没有人想得到,早在初遇扶摇,怀疑她是神殿所指的那个妖女开始,他便请太研,做了自己的敌人。
这才是留在最后的翻盘之手,苦心筹谋,十年一日,只为在将来,她对上神殿之时,攫住那一点生机。
如今好歹……是闯过来了。
之时可惜了太研。
太研对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他能做的,只有将殿主之位补偿给她。
然而最后她的选择,让他一声都欠了她。
长孙无极轻轻摩挲着那玉牌,仰首望向云天之外,隐约间听见她道:“师兄,遇见你,虽有幸,亦福薄。”
太研。
下辈子不要遇见我。
下辈子,做你自己。
长风扑进胸臆,他体内三十七叶曼陀罗浮沉旋转,那是那个女子留给他的永恒印记,这一生永难挥去。
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
他吁出一口长气。
后心突然一暖,有人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一双温暖光滑的手靠过来,滑进了他的掌心。
他没有回头,含笑将那手握住,在掌心细细摩挲,感觉身后女子身躯微颤,靠在他后背的脸,隔着衣服也能觉着冰凉。
“他们……走了?”
是问句,却也是肯定的语气。
孟扶摇点点头,脸贴着他的背,似乎努力的像多汲取一些温暖,以抵挡内心深处愧疚的悲凉。
就在刚才,她送走了战北野他们。
大瀚皇帝自长孙无极出现后,始终一言未发,明亮的眼神略有些晦暗不明,神情却是平静的。
她掠下玉阶准备刺杀长青殿主时,用的是他的剑,临别时她将长剑递还,他凝望着那剑,久久未接。
大瀚皇族的剑,向来不交予他人,一旦交出,意味将一生尊荣地位相送。
然而对她,三次递减,三次交回。
她永远是他这一生的例外,也永远是他这一生不可及的天涯。
一心所系,一路追逐,宣告着她是自己的,却一路看着她渐行渐远。
大瀚皇帝仰首,看着晶莹雪山之前的孟扶摇,她比雪山更晶莹,她本就是生于雪山土壤之中的绝世之莲,行行重行行,一路踏血前进,只为最终的回归。
而他,在天意的撰写中,注定做了她一生里浓墨重彩,却停在半途的一笔。
他看着她,良久,笑了。
黑衣红袍的男子,在风中,朗朗然飒飒然一拂衣袖,拂去这一路的血火尘埃,大笑。
旷朗浑厚的笑声远远的在神殿之巅,在连绵雪山之中传了开去,引得茫茫群山齐齐共鸣,新下了一场碎雪。
他笑,道:“一生,足矣!”
然后他接剑,铿然入鞘,再不回首,洒然离去。
闪耀着红色图腾的黑袍在雪地里鲜明的亮着,如细碎墨迹染上了这尽白大地,行出几十里依然看得清晰,属于那笑傲男子的如墨如血的人生,勾勒在苍茫大地之上,永不磨灭。
一生里和你有这一场相遇,足矣!
怅然看着他远去,孟扶摇又有点不安的去看雷动和谷一迭。
雷动倒没说什么,只是一直苦笑摇头,将通红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对于孟扶摇的道谢,他大手一挥:“算了!谢了又怎么样?你要是嫁给野儿做感谢,我便收了这谢意!”
孟扶摇也只有苦笑,想起一件事,问雷动:“老爷子,我听说有个雷动诀,是不是您老创出的武功?”
“嘎?”雷动摸摸光脑袋,瞪大牛眼,“啥子雷动诀?”想了半天又道:“莫不是我早年闲的无聊想出的一套内功功法?啊,那玩意不成的,花样架子,根本没有我本门武功一半精髓,我早就扔了!”
孟扶摇默然,想起为雷动诀丢掉自己,甚至最终丢掉性命的燕惊尘,他汲汲营营耗费一生幸福追求的,到头来竟不过是别人弃之如敝屣的东西。
人生,讽刺如此。
叹口气,她有看向谷一迭,关于宗越的下落,她想问很久了,大殿一战一直没有机会,如今看着中年女子冷淡美丽的眼眸,胆大包天的孟扶摇竟然问不出口。
“你是不敢问,还是不想问?”最后还是谷一迭先开口。
孟扶摇张了张口。
“我不高兴帮你,”谷一迭冷冷道,“不过是看在越儿面上。”
孟扶摇神色一喜,宗越没事!
“这个傻孩子……”谷一迭轻轻叹息,“……本来就没有多久寿命,这下又……算了,但尽人事吧。”
孟扶摇笑容凝固,怔怔看着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越儿有不足之症吗?”谷一迭淡淡道,“他为了报仇,和扶风巫女做交易,借助她的力量,施展了轩辕上古奇术换颜大法,那本来就是折寿的,再加上那女人包藏祸心,趁机对他下了暗手,他……本就活不过四十岁。”
孟扶摇退后一步,扶住了身后的栏杆,汉白玉栏杆触手冰冷,更凉的却是心。
“以我和他的医术,如果好好调养,多活几年还是有可能的,可惜……”谷一迭转身,不再看她,“他耗损太过了。”
清冷傲然的女子再不回头,一片柳叶般的飘下九重宫阙,孟扶摇伸出手,欲待挽留却又觉得无颜挽留,欲待挽留却又觉得不知道能挽留什么,命运滔滔如逝水,过去了的用不可重复,再回头折转一次,也许依旧还是这般怆然的结局。
她久久的伸着手,却只接着神殿之巅彻骨的寒风,良久,一滴泪,沉重的砸在指尖。
她不知道,谷一迭行到山下,在山脚一处隐蔽山谷的木屋中,抱出白衣如雪的男子,她久久的看着他憔悴容颜,隐约听见他琉璃般薄脆的生命,正一点一点,随着光阴奢侈的流逝,而渐渐折断。
他却只看着长青神殿的方向,眼神如风筝,放得再远,也始终维系着她掌心的方向。
“那么留恋,为什么不去见她?”
宗越一笑,不答。
何必让她见到自己这个样子?何必惹她伤心,便让她心中,永远留住那一刻四境中健康如常的宗越,让她对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暗境中那最后一吻吧。
他想自私的,让冷淡毒舌的宗越,以最温暖旖旎的方式,永久定格在她生命中。
“她为你流了泪。”
他依旧不语,良久才道:“她的眼泪不值钱。”
谷一迭忍不住笑笑,笑到一半眼中浮起泪花,半晌道:“要不是这一滴泪,我一定煽她耳光。”
“现在回头去煽也来得及。”
谷一迭转头看他,敛了笑容,叹息一声:“痴儿,你和我一样,嘴硬心软……我们都是……很笨的人……”
“不。”白衣男子回头留恋的看了一眼那个方向,此生里,大抵是最后一次了……
“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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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不知道有没有折返,战北野那里,相信迟早也会退兵。”孟扶摇轻轻贴着长孙无极的背,低低道:“我现在又希望,纪羽没给穹苍造成太大的伤害。”
“帝王之怒,血流飘杵。”长孙无极握紧她的手,“所以我们从此要修心养性,尤其是你。”
神色黯淡的孟扶摇忍不住一笑,又道:“你说师傅在神殿,但是我却没有看见他。”
“圣灵大人已经离开了。”长孙无极道,“他说他看见你会不高兴,因为你已经比他强了,为了避免师傅不如弟子情形出现,以后你都不用再见他。”
孟扶摇骂一声:“老混账,心胸太小。”想了想又疑惑,“他为什么会在神殿?”
“我也不清楚。”长孙无极道,“他在神殿时我不在,也许他就是为了你才去的,殿主脚下那一根针,实在是很厉害的一着,不然我未必能支撑那么久。我怀疑你师父,是当年神殿第一代神仆一脉。”
“神仆?”
“代代殿主,都有自己的神仆,”长孙无极想起在殿主死后自戕的阿大,叹息一声,“只有创教师祖的神仆,在他飞升之后下落不明,但是他一定在祖师临终之前得过谕示,所以圣灵大人,成为你的师傅。”
他虽然读过了创教祖师的部分记载,得到他留下的长青神术,但是来自始祖的记忆,并没有完全对他开启,有些事也只能靠猜测。
也许,当年祖师临终之时,并不想再重复他和莲花的一生,而是希望在新的一世,做新的人,以全新的面貌,重新开始。
所以今日的长孙无极,并不完全是祖师,正如现在的孟扶摇,也已经不是原原本本那朵由祖师精血浇灌出的莲花。
他们继承了血脉,却拥有属于自己的里程思想和选择。
孟扶摇静静听他说了一些关于当年的那段纠葛,半晌道:“原来弑天是当年莲花一瓣,而云浮之鼎便是祖师练出莲花人身的神鼎,那朵含着出生的莲花是我的本体所化,弑天和云浮之鼎中留下莲花神力,三件东西加在一起,才成就了最后的回归,祖师为了让我足够强大的回到神殿,真是煞费苦心,可如果这些契机不能重合,这一辈子岂不是没有任何希望圆梦?”
“前世里莲花太弱小,生而为人却意识混沌,根本无法保护自己,好几次险些被神殿卫道者毁灭,所以祖师送你红尘历练,让你做全新的自己。”长孙无极深深看着他,“对他来说,你最后能不能和他在一起,并不是最重要的事,你足够强大,足够保护自己,能顺从心意快乐的过一生,便是他最大的梦想。”
孟扶摇迎上他的目光。
她知道他的意思,这个他,是他自己。
那一世的祖师和这一世的长孙无极,也许个性相像得并不完全一样,但是对于她,心意如一。
从不以占有为乐,只以成全为喜。
“扶摇……”长孙无极就着她的手缓缓转身,将她微凉的身子揽在怀中。
“我很高兴……你在神前的愿望,选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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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十分没满,大宛扶风退兵,大瀚和无忌也已经停战,小七十分不甘心白白出兵一趟,在战北野默许之下,转攻趁火打劫的上渊,云痕当时也在军中,他下山报信之后,并没有回转长青神殿,扶摇既然安好,他便不想再去打扰她的生活,她一路走来太艰辛,何必要再给她增加不该有的负担?正好当时上渊带兵的是燕烈,燕烈使诈,试图偷袭小七,却被云痕无意中发现,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出了手。
燕烈看见云痕,十分惊喜,当即要求他认祖归宗,又询问燕惊尘下落,云痕拒绝了他的要求,告诉他燕惊尘之死的实情,燕烈为此失魂落魄,连连大败,被上渊皇帝下令递解回京,追究劳军祸国主帅之责,云痕有心不救他,但是记着燕惊尘临终的嘱托,无奈之下也跟了去,打算再上渊皇帝处死燕烈之时,看在燕惊尘的份上,留他一命就是。
谁知燕烈本也不是省油的灯,皇帝要办他,手握兵权的他一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干脆也反了,上渊一方面面临大瀚攻击,一方面又出现内患,这些年又一直受无极打压,好容易趁大瀚出兵无极想挣回点利息,却又出现这事,内外交攻之下,风雨飘摇的齐寻意政权如早已中空的大厦,轰然倒塌,是年冬,皇宫最后一战,齐寻意被燕烈大军围困皇宫,自焚而亡,然而,得胜忘形的燕烈,刚刚做了山田皇位,便莫名暴毙,众臣争位,乱成一团,上渊瞬间便落入大瀚手中。
得胜的小七立即乘胜追击,大肆宣扬要对战败国予以屠城灭族,云痕怎忍父老乡亲被生生屠戮,立即阻止,小七折箭阵前,要求和上渊文武一战,如果输了,便即退兵,如果赢了,先杀挑战者全家。
上渊文武对这个荒唐的要求喜出望外有愁眉不展,大瀚小七将军骁勇天下闻名,谁能当得他一招?目光转来转去,转到云痕身上,这位虽然是太渊臣子,但燕烈临死前已经立了他为继承人,虽然他不肯受,但好歹也是的上渊未来的帝君,未来帝君本身便是天下高手,有什么理由不为他的臣民出战?
众臣连接恳请,求新君即位救民于水火,云痕无奈继位,请战大瀚元帅,一场架一打,不用说,小七输。
小七退兵时,十分痛快的手一挥,千军万马“嚓”一声,便齐齐勒缰回头,刚刚掉转身,小七便撇嘴,自言自语。
“什么屠城,不就是为了让你当老大嘛。”
云痕不知道,齐寻意未必应该败的那么快,正当壮年的燕烈本来也未必就会暴毙,当天下两大女王联手向要摆平他前路的障碍,那么无论是谁,都会被一脚踢开,齐寻意可以瞬间被纪羽训练的大宛密军困住,燕烈可以无声无息的死于扶风巫师之手。
想要将一生随波逐流从不愿为自己争取的少年,最终走上了那个高而冷的位置,和那两国帝王一般,在人生的最巅峰,在远远高出地平线的金銮九龙椅上,遥遥看向云天之外,那个巧笑嫣然,飞向极北之巅的女子。
云天之外,极北之巅。
这些五洲风云变幻,暂时都未能惊动孟扶摇难得的悠闲平静人生。
她伴着长孙无极,游游山,玩玩水,虽然长青神山全是连绵雪山,也没什么好玩的,但是两人都饶有兴致的踏遍所有山脉,扒开雪堆找长青异草,爬下深谷寻长青异兽,什么都没有时,便看看那银龙般飞舞的山势,看看起伏的云海,看日光在雪山之巅升起,将天地照耀得一片闪亮的银白,而两双交视的眼睛,却比冰雪还明亮。
他们的步伐看似漫不经心,却常常有意无意协调一致的向着某个方向,有时在某处,某个嶙峋山崖之前,两人会突然站定,对着脚下云海同时道:“哎,当年我们在这里……”
然后同时住口,相视一笑。
也许前生已被抹去,然而深留在血脉里的召唤仍在,那些数百年前他们共同走过的地方,享有的共同记忆,在数百年后再次踏足,便立即扑面而来。
有时他们也哪里都不去,在神殿内处理一些事情,长孙无极现在是穹苍和无极两国之主,他打算将穹苍目前现有的政教合一体制改革,神权和政权分离,逐渐向内陆中央集权体制靠拢,这对于从一开始就是神权国家,体制已经延续了几百年的穹苍来说,自然是一项十分艰难的改革,但是孟扶摇相信,只要假以时日,终有一日长孙无极会达成他的目标,逐渐消除神权对百姓的影响力,长青神殿最终会剥离政权,政教分开,不再让虚无缥缈的神权控制穹苍百姓的全部生活。
长青神殿,由他始,由他终。
这些事务,虽然不能立即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推行,但是应该早早的予以蚕食,这一向是长孙无极擅长的,第一步便从取消各地神殿建制官职开始,废分殿分坛制度,改省州县制,改教徒选拔制,在全国开选士之门,更换充实下层官吏,一步步从下到上,逐渐架空长青神殿的政治实权。
长孙无极忙这些事的时候,孟扶摇便托腮坐在一侧,就着炭炉烤火,但是不要想她会红袖添香夜研墨,那对于孟女王来讲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磕瓜子,磕着磕着不耐烦,便由殿主大人亲自用神术给她剥瓜子,瓜子仁归她,瓜子壳归九尾和元宝大人,那两只要抗议,她就丢它们进冰天雪地,元宝大人不在乎冰天雪地,九尾却十分委屈,挠门抗议——我救了你三次,你答应好好犒赏我的!
孟女王的良心一向很小,九尾挠很久门,她扔出来一包瓜子——没去皮的,自己磕去。
磕完瓜子又瞌睡,脑袋在胸前一点一点,却又不肯去睡觉,每每将哈喇子流了长孙无极一奏章,每每长孙无极办完一件事一抬头,便见那朵灯下莲花,睡得比狗熊还难看,只好一笑搁笔,抱她回房睡觉。
当然,睡觉就是睡觉,没那么多意义,孟扶摇认为,还没结婚呢,不要让一点小小的个人欲望,影响了洞房花烛夜的完美性和独特性。
于是长孙陛下长孙殿主只好对着美人春睡之姿,强自压抑,做点男人都爱做的事。
孟扶摇的“锁情”之毒自然也解了,解药的最后一味在神殿,历来由殿主掌管,原本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到得此刻迎刃而解。
所以基本上,只要不过分,孟女王会当不知道的。
她的日子过得有点懒散,有点随心,有点茫然,一路奔忙了那许久,一直心中顶着一个目标撑着一口气前行,如今尘埃落定了,她突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这一生的目的和意义,突然都虚无了。
当初九仪大殿上,面临抉择时她选择救长孙无极,然而不代表,从此她就能将母亲丢在九霄云外,那是她一生的执念,早已深刻在血液和灵魂中,完全丢弃谈何容易?
她是那朵莲,但也不是那朵莲,那朵莲当初只为祖师存在,现在这朵莲,历红尘转世轮回,早已在人间烟火里重塑了自己,所有的爱恨和牵挂,都是她自己的。
然而她并不说,做了选择便不必多想,长孙无极深情若此,她又怎么能开口问他——你继承了神术,是不是有办法送我走?
当初那般竭力的要找神殿大神通者,如今大神通者就在她身边,她已无法开口。
她渐渐沉郁,但是总在强颜欢笑;她不长吁短叹,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她吃得很少,喝酒却很多;她睡觉常在呓语,却不知道总有人隔着帘幕静静听上一夜,将斜斜的影子有点凄清的落在那轮月光里。
月光最亮的那日,又一年八月十五,长青神山上一轮银盘高挂,因为天分外高远,那月色看来也分外纯粹。
九仪大殿之巅,玉石高台上摆了精致的一桌,坐了她和他。
什么仆人都不需要,不必让外人来干扰来之不易的团圆,长孙无极亲自给她斟酒,清冽的酒液在月光照耀下亮得像一团银,她对着那银光灿烂的笑,道:“你看,你看,天上月,杯中月,到哪都团圆咧。”
长孙无极抚着她有了酒意微微娇红的脸,看她笑意盎然眼神里却淡淡苍凉,手指顿了顿,轻轻移过她唇角,将一点酒液拭去,笑道:“喝酒也喝得泼泼洒洒。”
孟扶摇正要反驳,却见他将那沾了她唇边酒的手指,靠近自己唇边,那般轻轻一吮。
她的脸,突然红了,月色下娇艳如一朵新绽的海棠花。
“生平所饮之酒,以此刻最醇美入心。”长孙无极在她身边笑,他不坐在她对面,却挤在她身边,两人衣衫都单薄,隔着衣襟各自透过体肤的热气,明明没用指尖去触,却神奇的都知道那般是软而柔滑的,令人向往的,幽径深处桃花源。
孟扶摇手撑着颊,侧首看身侧男色,这个男人,天神造物所钟,世间最为精致的容颜,看久了会让人晕,尤其带了几分醉,平日里本就华光流溢的眼波顿时流水般荡漾,从她的醉里看他的醉,便生生看出暗香浮动,看出月色黄昏,看出那星河斑斓,银汉迢迢暗度。
而他就那样给她看,似乎也在笑,那笑意里深深浅浅,疏影横斜,有着和她一般的意味难明的弧度。
“扶摇……”
她轻轻“嗯”一声,半醉状。
“说你想说的话。”
孟扶摇手指一颤,一杯酒洒了一半,刹那间酒醒大半——其实也没醉,她酒量最近猛涨,想醉也不那么容易。
说……想说的话……
他还是……看出来了。
也是,她笑笑,长孙无极水晶心肝,她孟扶摇掩饰再好,也逃不过明镜昭昭。
在想什么?
最俗的一句老话,每逢佳节倍思亲。
尘埃落定,心事无寄,这月圆之夜,那么婉娈圆满的团团月色,总叫她想起那一世的小屋,想起和母亲分食的月饼,蛋黄莲蓉,她喜欢蛋黄妈妈喜欢莲蓉,所以月饼不是一分两半,是挖出蛋黄留下莲蓉,好好一个月饼吃得狼藉万状,吃完了母女俩便笑,拉了手出门散步——月饼热量太高,要消食。
说是消食散步,最后往往买了糖炒栗子回来,纸袋子装着,在手心唰唰的响着,栗子的热气透出来,温暖了小镇阴历八月中夜晚的凉气,黄色的栗仁圆润饱满,入口甜濡,也像是明月之下的笑容。
可如今,再逢八月十五夜,谁陪妈妈过节?谁为她吃掉莲蓉里的蛋黄或者蛋黄里的莲蓉?谁将那栗子焐在她掌心,滴溜溜的圆?
得了此端的圆满,得不到彼端的重逢。
长孙无极的手伸过来,覆在她手上,他掌心的热度烫着她,连心都似颤了颤,而那眼神是鼓励的,温暖而包容——只要是你的心事,我都想分担。
孟扶摇轻轻叹息着,觉得自己不是个好演员,为什么就不能再没心没肺点,或者干脆再城府深沉点,或者便忘了前生,或者便藏个严实,胜过如今不上不下,吊着自己也难为着他。
“我想……”到得此刻不必再掩饰,再掩饰反而辜负他,她抬眼,明明朗朗看他,“想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长孙无极手覆着她,没有动,笑容似乎略略浅了些,有点像这一刻转过平台的月光,语气却依旧是平静的,只说了一个字。
“看。”
月色如缎,在石桌前缓缓拉开,孟扶摇突然就看见了月光那头的母亲。
不,看不见母亲,只看见医院的病床,看见哗哗作响的各式仪器,看见在床头忙碌奔走的医生护士,看见床沿垂下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手上满是发青的针眼,和斑驳的老人斑。
看见那手垂着,指尖下垂的地方,地上一本翻开的陈旧的童话书,在风中无力的哗啦啦翻动。
看见人群忙碌半晌,稍稍安静了些,医生快步走开,吩咐护士:“下病危通知书……”
看见护士小跑着跟着医生:“她没有亲人……”
听见医生疑问的道:“没有亲人?这个病人几次病危,都似乎撑着不想走,那她在等谁?”
……
孟扶摇脸上,突然便失了所有颜色。
她僵在月光里,一寸寸被森凉月色浸透,或者她比月色更凉?那不过冷了亘古,她却似要永生永世的冷下去。
她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杯上,那酒液未尽馥郁诱人,此刻看来也如鞭挞——妈妈病危,孤独一人在生死线上挣扎,她却在另一个世界高歌美酒,和情人共庆佳节。
那酒是佳酿,是毒液,入喉如此芬芳醇美,下肚却是刚汁浇肠。
她慢慢的,握紧了酒杯,更紧,更紧。
纯金酒杯在掌中柔软的挤压,挤出薄薄的棱角,刺入肌肤,沁出一点深深的红,染在那灿烂华美的金箔之上,亮烈至刺眼。
一只手轻轻伸过来,取走了那不成形的酒杯,长孙无极一挥袖收了那月色,看着一天月色下霜白的她,轻轻叹息,将她揽在怀中。
她立即将头枕在他肩胛,双手抱住了他的腰,似待溺的人寻着了可供攀援的枕木,她的脸和手如此冰凉,触着哪里哪里都结了冰。
他立即调节着内息,让自己更暖和些,孟扶摇埋首在他怀中,身子微微的颤抖着,她身子忽冷忽热,酒意缓缓的泛上来,靠着他的躯体立即腾腾的热起。
那热立时令他微微一僵,一时竟有些控制不住,两人虽然长久相处时时耳鬓厮磨,但是她一向对肢体接触十分羞涩,但凡近一些便逃了,似今晚这样近乎纠缠的姿势,从来绝无仅有。
长孙无极起了低低的喘息。
他是适龄的男子,是精神和肉体都强大的男人,那些男人们的欲望,他自然也有,只是却不喜欢和那些男人一般,随意什么女人都可以鱼水之欢,他只要自己的女人,只要属于自己的那一半,为此,不惜等很久,二十余年。
他想抱她在怀中,带她共赴云端,在彼此的攀援和纠缠里化为一体,那才是人世间最可膜拜的飞升,在红尘的喜悦里绽放,灿烂如星辉。
然而不能,此刻不能。
她在伤痛中,她刚刚得知那一世的尊亲的病危,她现在的依附只是内心疼痛脆弱的下意识反应,他不要这样拥有了还在昏乱迷茫中的她,在最美的一刻里染上阴影。
长孙无极有点僵硬的起身,就势抱起她,道:“我送你回房。”
她不说话,猫似的依偎在他怀中,她唿吸轻细,淡淡的酒香和处子体香,发丝轻软的撩过来,落在他下颌,撩得他更僵硬了几分,差点连步子都协调不稳。
好容易回了房,干脆也不点灯,他在月色下放下她,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睡吧……”
她依旧不说话,却在他将要起身时,突然伸臂抱住了他颈项。
四面香气更浓了几分,满室氤氲旖旎的芬芳,月光如此柔软,柔软如她此刻眼波,长孙无极心中一震,刹那间觉得自己也似软了软,一斜身,便被她拉了下来。
他半跪在床边,衣衫被她拉得半斜,月色下一抹精致锁骨,他不去整衣,只低低问她:“扶摇……”
她“嗯”了一声。
他还想说什么,她却已经将唇凑了上去。
她第一次主动吻他,姿势有点笨拙,唇却香软如最娇嫩的花瓣,她齿间有淡淡的酒香,更多的是清甜馥郁的气味,属于她的,来自身体深处干净而诱人的滋味,她学着那些看来的经验,用舌轻轻撬他齿关,换他一声轻笑,反吮了她的舌。
他一主动,她刚才的大胆顿时全然无踪,有些惶惑也有些被动,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压在她身上,牢牢纠缠住了她,他细细的吻她,一点点品尝她的甜美温暖,那般密合的唇齿间时有微微相碰,声音轻细又颤心,她颤了颤,他却忽然移开,转而轻轻吻她洁白的额,吻她润泽的颊,吻她凉而可爱的鼻尖,他的吻伴随着浅浅的啮咬,不痛却有点痒,她忍不住要缩开,只是身子一动,他立即低吟一声,喘息着将脸埋在她肩窝上。
她僵了僵,感觉到他身体的某个变化,一时竟有些无措,又试探着避了避,却换了他身子更绷紧几分,近乎脆弱的低低一哼,她立即不敢再动,他掐在她腰侧的手却突然手指一勾,腰带已经无声无息落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指尖一转,天知道他剥人衣服有多灵巧,明明还没觉得,衣衫突然便都悠悠落了地,在脚下轻软的堆了一堆,她的外衣、内袍、自制的内衣……胸罩上缀一朵小花,简单的五瓣花型,他俯下脸去吻了吻,换了她轻微的战栗,随即他一手剥开,她一惊,下意识的去掩,却已迟了一步,听得他低低的笑:“我向你道歉……以前我看走眼了……”
她疑问的看他,他目光笑吟吟的扫过她的胸。
她大羞,随即恼羞成怒,不甘示弱的一把拉下他,急手急脚就去扯他衣服,扯得殊不温柔,他也不急,任她那样笨拙的解着,顺手也把他想去除的障碍物都一一扔了。
突然便觉得月光一凉,彼此眼前都一亮,彼此都坦然在一色银辉里。
她的身姿是秀丽的山峦,起伏到哪里哪里便是一首最柔软的诗,月色映得那身体如玉如琉璃,勾勒出淡金色的最动人的曲线,在起处起,在收处收,在转折处跌宕引人惊叹,在幽深处缠绵让人颤栗,似是觉得那月色羞人,她抬臂半遮住眼,从臂至腰,便斜出流波一般诱人的弧度,如一个令人愿意永久沉溺的漩涡。
遮着眼,却又偷偷看他,这男人为什么连身材都这么好?为什么连身上肌肤都光滑如绸?不怕引天妒么……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眼前一暗身子一重,他已经温柔的覆了上来。
她颤了颤,脸一侧触着他的肩,突然觉得触感有异,睁眼一看便见狰狞的伤疤,两肩都有,而抱住她的手腕上也伤痕深深,左手尤其重些,愈合后肌肤微微凸起,完美上的瑕疵,那般刺目而痛心的伤痕。
她的眼泪立刻便落了下来,落在淡红的伤疤之上,在不平的肌肤上缓缓洇开,她轻轻抚着那伤痕,眼泪没完没了的落着,似乎想用泪水冲洗掉这般令她疼痛的疤痕,冲洗掉他曾为她受过的那些苦,甚至,冲洗掉她在他一生中印下的痕迹,那些属于天之骄子的他,本不该承受的痕迹。
他侧了侧肩,似乎想避开她的眼光,然而这伤两边都有,换哪边都一样,他只好苦笑,抱紧她,低低道:“没事……不痛的……”
哄小孩子一般的话,从他口中出来有点傻,她泪涌得更急,却在泪花飞溅中扬起一抹笑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他得了鼓舞,更紧密的贴上来,将珍珠一般滑腻细致的身体温柔捧在掌心,一遍遍吻过那高峰低谷,吻过她温暖的柔软,他身子也在微微颤抖,在灼热的火焰中急欲奔腾,却始终温柔的慢慢前行,她被他裹成一团绵软云絮一段光滑丝绸,在他掌中辗转翻腾,摩挲出火热的力度,她的脑海燃烧出炽烈的火海,既热且晕,手指深深掐进他背部光滑的肌理,她在他的唇下掌中一点点饱满,却又衍生出极致的空虚,仿佛生命深处发出需索的呐喊,渴望来自于他的岩浆般的灼热和充实。
昏乱的意识里,她本能的抬起身体向他贴近,他喘息一声,牢牢把握住她弧度纤细的腰肢,将她拉近自己,让彼此的身体更加契合,体肤间的摩擦燃起新火,她控制不住要呻吟,他紧紧抱住她,在她耳侧低低喘息:“扶摇,我在。”
她低低“嗯”了一声,下一瞬便身子一僵,唇间绽出模煳的呻吟,腰肢忍不住弓成秀丽的弧度,一点殷红滑落,胭脂般的鲜艳,他立刻放缓了动作,一遍遍的吻她,耐心的等她放松身体,直到她将自己软化成一滩春水,他才自千山万水之外策马奔来,长驱而入她体内深处,她抱紧他的腰,在极致的奔腾中体验着那份密合,那样疼痛的欢愉里突然便要落泪……他和她,从现在开始,真正融为一体,从现在开始,她就真的已经将自己交给了他。
她的泪便落了下来,她哽咽的抱紧他,将脸埋在他肩窝,她的唇在他耳侧,她一偏头含住他耳垂,在他耳边清清楚楚的道:“我爱你。”
我爱你。
十五年前初遇,四年前重逢,分分合合辗转七国,直到今日,在五洲大陆的最北端,我终于能够坦坦荡荡的告诉你,我爱你。
爱你在很早之前,告诉你却直到今天。
抱着自己的那人突然静了一静,随即沉沉压下来,他俯脸过去,找着她的唇,吻去落在她唇上的泪水,低低笑:“爱我,为什么要哭?”
她不语,用手遮着眼,他却突然将她翻个身,她还没来得及惊唿已经落在他身上,身下是他朦胧如海的眼睛,他那样深深的看她,问她:“爱我多久?”
爱他多久?
她突然被这个问题问住,爱他多久?似乎只是刹那惊电便深深镂刻,又似乎经过年深日久的点点缠磨才印上心痕,他在她的世界里,从来便就是个特例,一开始便是缠绵,到现在也许还会陌生。
陌生这样的男子,如何便会爱上一无是处的她,她有什么好?任性而自私,一路里操碎了他的心,到头来……她闭着眼,不看他,他却似是不肯放松,似乎想要得到什么印证一般,依旧问她:“爱我多久?”
爱他多久?
许是穹苍四境中雪地上鲜血的惊痛,是接天峰神吼之地的冰洞的森凉,许是璇玑李家庄大雨倾盆里那一抱,是玉衡离间追杀之中无声默契的温暖。
或者更早,无极行宫里隔湖抚琴的含笑男子,姚城昊阳山温泉中含怒那一骂,甚至,玄元山上还算陌生的他,伸出的援手。
或者,这些都不是,而只是漫长旅程中那些倾心扶持和相伴,是随风潜入润物无声的点滴侵占,是不动声色不愿为她所知的铺就她的路的苦心,是以宽阔博大胸怀做出的放手和成全。
让不愿被羁绊的自由心灵,最终为他回首。
她闭着眼笑起来,吻他的脸,轻轻道:“很久……很久……”
那吻落下,泪也落下,今夜的她特别的爱哭,也特别的柔软和放纵,最初的羞涩过后,她竟大胆而主动的试探挑逗他,她吻他的线条优美的侧脸,在他光滑的肌肤上不住游移,听他在她身下不能自禁的颤抖喘息,一次次忍耐不住将她翻身压过,再将他更深更深的抱紧。
泪水无声无息汹涌,伴着汗水洒落,两人的身上都湿着细润的光,她像一条游鱼,湿漉漉在彼此的躯体间游走,一遍遍更紧的拥抱他,且让她今日尽情放纵,补偿他这一路所有的缺失和亏欠,如果可以,她希望补偿得多些,更多些……
这拥抱如此放纵,这欢爱如此无休无止,这一夜含泪的抵死缠绵,似要将一生的精血尽献于彼此。
天将明时她困倦无力,他才放手,手指细细在她汗湿的背部肌肤滑过,她闭着眼睛装睡,听见他在她耳边轻轻道:“我也爱你……很久很久。”
她闭着眼睛,在自己的疼痛的心跳中静静的听,听他睡下,唿吸匀净,又等了一会,才悄悄坐起。
他安安静静睡着,没有缠着她也没有压着她,这让她不用再愁如何才能不惊动他的起床,她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深深凝视他的睡颜,那一张宁静的脸,肌肤是高贵的玉质的白,而长长的睫毛覆下,在眼下覆出弧度优美的暗影。
她微微倾下身去,似想吻一吻那双眼,然而她最终在半空停住,将一个吻,落在黎明清冷的空气里。
她静静抱膝在床上坐了一刻,黑暗重重落在她肩上,她似被压得轻轻颤抖。
随即她穿衣起身,无声无息飘出门去。
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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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在长青神殿的黎明中,一路向前,手中握着薄薄的黄金页。
那是大风留下的黄金页的最后一张。
当初那卷黄金页最后一张,画满奇怪的线条,她并没有看出来是什么东西,如今在长青神殿住了这许久,她终于明白,那是长青神殿的地图。
长青神殿的地图如何会在那册子中,又如何会被大风得去,以及这册子和她宿命的联系,如今已经不知道答案,她现在注意到的,是地图中特意标出来的地方。
长青神殿的接魂地宫。
数百年前,她就是在那里,被创教祖师送走,送她去另外空间里,一代代转世历练,等待彼此回归。
如今她便要去那里。
没有得知母亲消息,她还可以自欺欺人,然而今夜见了那一幕,她再无法硬着心肠这样留下来,让母亲等不到她凄凉死去,死后无人送终,再在这个世界,享有自己的红尘幸福。
那样的幸福,在日后的日子里,会化成戕心的刀,日日割着她良心的肺腑,将她的人生割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到那时,那也不会再是幸福。
她只能回去,而这一别,再无回首之机。
虽然她有探问过离开的办法,甚至有意无意中找寻长青神殿中关于此类神术方法的记载,虽然她最希望的是能回去给母亲送终,然后再回到他身边,然而便是她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实在太过荒唐,不啻于一个梦,空间噼裂,万中无一的几率,能回去已是万幸,怎么可能这般穿来又穿去?
那么无极。
这一夜的颠倒狂欢,这一夜的放纵淋漓,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后补偿。
且过这一夜红尘迷醉,再回首沧海横波。
接魂地宫的金色巨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
这个地方竟然没有守卫,据说数百年前自从祖师那一场大乱,这个地方便再没有人来过。
历代殿主在传说中都是“飞升”,所以这里虽然名义上是长青神殿殿主停灵的地宫,实际上连衣冠冢都不算。
孟扶摇轻轻走下刻着莲花的石阶,听见自己的足音在幽深的地道中空洞的回响。
甬道阴沉幽长,青花瓷长明灯熠熠闪烁,地面是宽阔巨石辅就,每三步石面上雕刻着一朵巨大的莲花,品字形的地宫在她眼前逐渐袒露,步步金光,耳室里翡翠巨兽沉默相望。
一切,似曾相识。
那年初遇长孙无极时那个梦突然重来,孟扶摇毫不犹豫向主墓室行进,随即她停住脚步。
那般高阔巨大,超过人脑可以想象的雄伟神奇。
洁白的石柱上瑞兽的图腾升腾欲起,金黄的穹顶数十颗夜明珠熠熠闪光,头仰至最高处方可看见日月星辰的金色穹顶,仿佛另创了一层九重天。
只少了一座黄金棺椁。
孟扶摇抚摸着手中黄金册,那上面的线条早已镂刻在心,她直奔墓室顶头,九层金阶之巅。
那里一座莲花台,青铜所制,整个富丽堂皇的地宫大殿中唯一陈旧暗淡的东西,台边还有些发黑的斑点,似乎是血迹。
莲花正中,是一个青玉三足小鼎,竟然也是似曾相识,鼎中有道浅浅插槽,孟扶摇滴血于黄金页,按照自己查阅神殿所学来的方法,将金页往槽痕插去。
“扶摇。”
身后的声音来得突然,惊得她浑身一抖,她僵在那里,肩膀硬得似乎扭不回头。
半晌她缓缓转身,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她自己知道那微笑实在难看得很,然而此时她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长孙无极靠着殿门,静静的看着她,没有愤怒没有惊讶没有任何显露在外的神情,只是眼神里云翻雾卷,浪起不休。
他似乎想用目光将她裹住,代替自己的怀抱,将这个一生里永远都注定存在缺憾的女子的身影,铭记、镂刻,再牢牢揉在自己生命中。
孟扶摇在那样的目光下错开眼神,手指攥紧了手中黄金页。
长孙无极却突然轻轻走过来。
他走到孟扶摇身边,取过她手中黄金页,孟扶摇于茫然中感觉手一松,心一沉的同时竟然似乎也舒了口气,迷迷煳煳的想——他不让我走……那我便不走吧。
怎忍在他面前坚持要走?怎忍在他目光中背转身?
这样强势的帮自己取舍,也好。
却突然听见他轻声道:“黄金页不是这样用的。”
孟扶摇一震,便见他咬破手指,亦滴血于黄金页,鲜血滴上,金页忽转玉白色,泛着朦胧的光晕,在长孙无极掌心缓缓浮起。
“依托黄金页上附着的祖师部分神力,是可以穿越天地缝隙,但是你落过去的时候,却更可能只是落入永恒黑暗,无法挣脱也无法离开,从此永远在冰冷星辰间浮游。”他指尖金光渐渐泛起,如一泊金色岩浆烧灼着掌上玉页,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光晕之后他的神情眉目孟扶摇已经看不清,“只有来自现任殿主的神力浇灌,才有可能准确寻找到另时空的契机,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孟扶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心口刹那间被堵得满满,那些话语和着泪梗在咽喉中,咽不下吐不出,坠得心尖发痛。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我不能送你的身体回去了。”长孙无极指尖金光沸腾,神情平静如水,竟然还回首对她一笑,“扶摇,将你的身体留给我。”
孟扶摇咬着唇,死死的看着他,这一刻她已不想再流泪,泪水模煳了视线她要怎么看清他?她要怎么将一生爱恋深深铭记?
玉白光芒在金光炼化之下,化为玉色绢帛一卷,在偌大宫室之中飘荡浮游,缓缓卷向孟扶摇。
光芒将要及体时,她突然向前一冲。
她冲在长孙无极怀中,一抬手死死抱住他,仰起脸,深深吻上他的唇。
长孙无极一直平静如初的容颜,在她炙热又冰冷的一抱中终于如水波般动了动,他叹息一声,俯下脸,让她更深的寻找到他的温暖。
辉煌却清冷的大殿,冷光幽幽照耀含泪拥吻的男女,他们紧紧纠缠唇齿密合,选择将自己吻到窒息,她抱着他的腰,他揽着她的肩,都知道对方的弧度是自己此生中唯一的契合,然而临到了来,为了成全,依旧放手。
前一世里我们曾经爱得互相折磨,这一世我们选择爱得宽容。
大殿中起了盘旋游移的风,金光和玉光交错悠悠卷下,像是人生一场华美跌宕的大戏,即将落下永恒的幕布。
一生里最生死缠绵的一吻,在永久别离之前。
玉光如巨锦,悠悠卷了来。
孟扶摇化成深水中的水草,在他的海洋中昏眩浮游,脑海中无数电光闪越,世界混沌在唇舌之间,那一片亮白的极光中,她没有意识也没有知觉,只知道她爱着眼前这个男人,而转眼之间她便要失去他。
那一片模煳的天地里,她突然便觉得身子一冷,意识一轻,头顶被人轻轻一拍,耳边有人低声且温柔的道:“去吧。”
她眼前一黑,慌乱中伸手去抓他,然而手伸出突然就没了实体,也再看不见他,她努力回头,却如一尾小鱼般被裹挟在巨大的浪潮中翻腾而去,最后一刻她只来得及大叫一声:“等我,我一定要回来!”
玉光一卷,刹那又收,地宫内已经没有了孟扶摇幻影,地下躺着另一个没有灵魂的孟扶摇。
长孙无极静静立在莲花台前,并没有停手,他眼前金光漫越,渐渐铺卷,延展于整个大殿之中,金光之中隐约有玉色的一小点,飞腾跳跃远去,他眼睛牢牢盯着那一小点,顺着那轨迹不断移动手指,每多坚持一刻,他脸色便白上一分,额头渐渐沁出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簌簌有声滚落在地,瞬间将地面打湿了一片。
这才是整个“划空大法”最关键之处,送人易,送人安全到达准确位置难,需要以全部神力隔空驾驭,稍不小心便一生修为尽毁,甚或丢命,这也是神殿中除了祖师和他,再无人使用过的大法,没有任何人,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承诺的履行。
光芒渐渐淡去,那玉色一小点终于在他寸步不离的控制之下,落入他安排她去的地方。
长孙无极已经摇摇欲坠,一伸手扶住莲花台,他俯首看着地面,那里有孟扶摇最后一刻甩落的泪痕,长孙无极久久的盯着那点渐渐淡去的水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笑意未尽,他突然一晃,一口血喷在莲花台上。
鲜血溅开如莲花,一口未尽又是一口,直似要将一身的鲜血都在此刻喷尽。
长孙无极半个身子压在莲花台上,压着心口,在自己一色殷红中闭目喘息,分不清哪里更痛,或者已经不知道痛,从他亲手送走她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不是他自己。
很久很久以后,他挣扎着爬起身来,拭干净唇角鲜血,缓步走到殿门外,对一直守候在那里的神殿弟子道:“从现在开始,本座要闭关,任何人不得打扰。”
弟子恭谨躬身,神殿殿主闭关是常事,所有人习以为常。
长孙无极转身,回到地宫,将重重殿门关闭,一直走到九层平台之上,伸手在一根枢柱上一按。
地面裂开,轧轧连响声中,巨大的金色棺椁缓缓升起。
长孙无极弯腰抱起地上的孟扶摇,将她放在自己膝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眼底笑意微微。
他仰着头,神色遥远,唇角笑容淡若春花。
恍惚间黑色柜门开启,五岁幼童澄澈目光怯生生映上他的影子。
恍惚间玄元山风轻云淡,崖下升起的少女对他张大惊艳的眼眸。
恍惚间昊阳山暖风如醉,温泉中初次相拥的一吻。
恍惚间姚城里繁花若锦,古怪而美丽的宫裙女子,送他一场一生从没有过的热闹,再送他倾世一舞。
恍惚间无极华州地牢里,满地鲜血中她抱紧自己,说:哭出来,哭出来……
恍惚间璇玑李家庄暴雨之夜,她疯狂撞在他怀中,将一心疼痛哭碎。
恍惚间穹苍九仪大殿,她一个头磕下,坚决平静的说:请放长孙无极。
……
这一生里的太多美丽。
不知不觉间竟已饱满如此。
他轻轻的笑起来,将怀中的她,抱得更紧些。
早知道会如此。
留在穹苍没有回无极,就在等这一刻,他太了解扶摇,了解到已经超过她了解她自己。
扶摇能够忍耐到现在,能够从不要求他,能够明明在有希望的情形下一再试图放弃,能够在最后将自己交给他,他已经觉得那是意外之喜。
她曾为他放弃,他自然也可以。
谁都在乞求两全,唯有他知道,那需要太多近乎奇迹的运气。
他缓缓起身,在她口中喂了一颗玉珠,自己也含了一颗,然后抱着她,慢慢跨进那巨大的黄金棺椁中。
扶摇。
你若转身,我便在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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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醒来时,四面一片漆黑。
她以为自己果真落入宇宙黑洞之中,从此永恒漂流,心中顿时一片绝望。
黑暗却突然闪动起来,渐渐亮出斑白的光影,斑白中还有七嘴八舌的人声。
“哎呀没事没事。”
“好了好了,没死,……”
“吓得我!明明见她突然倒下去的。”
“小姐,小姐!”
她慢慢的睁大眼睛,一时有点不适应这个现代称唿,不是应该叫“姑娘”的么?
眼前挤过很多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七嘴八舌的问着她的身体,她定定神,看清了他们的服饰。
果来……回到现代了。
这一霎她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酸苦的滋味揉在心底,几乎激出她的泪。
围观的众人见她没死,都渐渐散去,她挣扎着爬起身,一转头看见身后不远处,“XX市第一医院”的牌子赫然在目。
妈妈!
孟扶摇立刻奔了过去。
在医院门廊前她站住脚,打量了一下里面那个陌生的女子,顿时有些犯愁,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妈妈?妈妈还认得出自己吗?如果她认不出,自己怎么解释?借尸还魂?难道还要在她临终前再吓她一回?
她左思右想没有好办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找到了那间熟悉的病房。
手指停在门前,久久不敢推开,这一步到来太艰难,她竟近乡情怯。
屋里突然传来沉重的喘息声。
她一慌,推开门就冲了进去,光线有点暗,她没看见妈妈,却见坐在床边的两个眼睛红红的人愕然回首看她。
是研究所的小李和胖子。
那两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突然冲进来的陌生女子,孟扶摇却根本不看他们,她直扑床前,几乎在触到床边的刹那间,眼泪便流了下来。
妈妈……
一声唿唤不能出口,梗在喉间。
病床上的人,全身上下插满管子,连接着各种仪器,那些微弱的电波不急不慢的前进,在哗哗轻响里,昭示着病人的时日无多,孟扶摇拼命在那些氧气面罩和管子中,拼凑着母亲的容颜,她瘦得已经让她认不出,薄得像一张纸,陷在被褥中,让人觉得被褥比人重,看得人如受重压,喘不过气来。
她缓缓伸手过去,握住妈妈的手,苍老的,枯瘦的,骨节分明长满老人斑的,手指刚刚触及那肌肤,她的眼泪便汹涌的流下来。
那手,却突然动了动,仪器上的声响突然急促了几分。
与此同时,胖子以难得的敏捷跳了起来,大叫:“快!快!叫医生!”
医生和护士狂奔过来,将怔怔的孟扶摇推到一边,检查、抢救、忙忙碌碌来来去去,那些快捷的脚步在孟扶摇茫然的视野里连绵成变换的光影,她按着心口,在晕眩中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唿吸。
不要……不要……
似乎只在刹那间,又似乎漫长得过了一生,她终于看见医生取下口罩,半是惊异半是欣喜的道:“奇迹!病人转危为安了!”
孟扶摇长长吐一口气,踉跄向后一退,靠在了墙上。
半晌,两行眼泪,缓缓自她脸上流下来。
“阿姨,尝尝这粥怎么样?”孟扶摇披一身阳光,轻快的踏进病房,笑得灿烂而明媚。
“周小姐,每次都麻烦你来看我。”病床上孟妈妈支起身,虚弱却欢喜的冲她笑。
“应该的,我和扶摇交情好嘛。”孟扶摇取过枕头给母亲支好,打开保温桶装了一碗鸡粥,先用调羹试温度。
她最终没有向母亲坦白身份,医生说了,病人虽然奇迹般有所好转,但是情绪还是不能有任何起落,她思量再三,觉得还是等到母亲真的要去的时候再和她说实话,眼前明明有希望,不能由她来扼杀。
于是她编造了一个来自边远省份的女子的故事,这个女子曾经被出门考古的孟扶摇救过,孟扶摇考古时不慎落崖,丧失记忆很久,现在在她家养伤,记忆恢复了,于是托她前来照顾孟妈妈。
这个故事很狗血很不合理,不过骗骗病人还是勉强的,给妈妈一个希望,也许她能活长些。
她细致的喂着粥,午后阳光从窗户中折射进来,映出她半边脸光明璀璨眼神温柔,孟妈妈倚着枕头,一边吃粥一边含笑看着她,那眼神欣喜而快乐,却又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意味,孟扶摇每次接触到这样的眼神,便没来由的心中颤一颤。
她有时恍忧惚惚的想,妈妈是不是认出了自己?
随即又立刻推翻——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换谁都想不到,妈妈一个病重的人,怎么可能猜得到,而且她如果认出来,又怎么会不说?
两人在和乐融融的气氛里喂了几口粥,其实孟妈妈大部分时间还是吃流质,氧气袋也从没取下过,她毕竟是垂危的病人,所谓的奇迹,也不过多活一些日子。
孟扶摇心中明白,她只希望,能好好的陪妈妈走完最后一程,在黑暗的尽头,亲手将妈妈交给来生。
孟妈妈精神不济,孟扶摇小心的服侍她睡下,趁这空当,出门去买点东西。
她回来时没想到带钱,不过那女子身上却有一些值钱东西,卖掉了很有一笔可观收入,足够她维持以后所需,研究所她不想去,也没可能去,她已经不是孟扶摇,如果不想当疯子的话,还是重新开始的好。
或者,她也不想重新开始,她记得自己的承诺,等妈妈这里的事完毕,她就回去。
怎么回去,她不知道,但是哪怕用一生的时间,她也不放弃。
苦笑了笑,孟扶摇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疯子了,拼尽全力要回来,再拼尽全力要回去,活人活成这种德性,真是自己都鄙视自己。
可是有什么关系,没有牵念的地方,这世界上的人影花影,都和自己无关。
午后的风和煦温暖,像是一个人轻轻拂过她脸颊的手。
她突然停下脚步,怔怔站在那里,微微扬起了脸。
无极……
路上的行人来来去去,经过某个地方时都不约而同的扭脸多看一眼,那里,车水马龙的街道中心,人潮喧扰之中,一个年轻女子,旁若无人仰着头,迎着日光。
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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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东西回来时,孟扶摇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破旧的门面,挂一块歪歪斜斜的匾,写着:“过去未来馆。”
这门面十分窄小,过道似的宽度,夹在一堆装潢华丽的服装店饭店中,很容易让人忽略。
孟扶摇心中却动了动。
过去未来……她不就是一个在过去未来中两相为难的人?
这些日子她一有时间便去各大寺庙,寻找传说中有道高僧,找寻再次穿越的办法,却始终一无所获,如今看见这一句,倒突然触动了心中盘桓不去的纠结。
她举步跨了进去,店内很窄,光线昏暗,摆一张桌子,堆些纸包装的药,看上去像个卖假药的骗子门面。
她有些后悔,想退出去,黑暗中却有人“咦”了一声,随即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大白天的,也有游魂?”
孟扶摇立即睁大了眼睛,唰一下冲过去,一把去拎桌子后那人,那人却极其灵活,砰一下桌子竖起便挡住了她。
孟扶摇怔一怔,这才想起这具身体已经没武功了,叹口气,她对着那桌子道:“有事想请教先生……”
“你还不回去?”桌子后探出张枯瘦的脸,眉毛胡子乱糟糟看不清五官,眼睛却亮得惊人,纳罕的将孟扶摇上下打量几眼,又飞快的缩回去,“还赖在这里干嘛?”
孟扶摇刹那间心中狂喜,蹭一下扑上桌子,“我能回去?我能回去?”
“能啊。”那人隔着桌子伸出手指,捏了捏她骨骼,“空有宝山不会用哦,白瞎了这么一具通灵的身体,谁这么有心,给你找了这么副身体?万中无一哦……”
“怎么回去?”孟扶摇没空听他罗嗦,立即追问。
“死呗。”那人答得轻描淡写,“对于这具原本就可以穿越阴阳界的灵媒身体,很多事都会省力许多,你抛下这身体,它自动会送你回去。”
孟扶摇欢喜得晕了晕,从桌子上栽下来,定了定神,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放在地上,道:“谢谢你,你是我的恩人,大概是没机会报答你了,这点钱表个心意。”
她雀跃的快步走出去,心想等送走妈妈,立刻自杀,啊啊,终于可以回去了!
那人不说话,看她快要出门,才道:“你快点哦,你再不死,有人就要死了。”
孟扶摇霍然转身。
“你以为通灵体这么好用啊?”那人在黑暗中翻着白眼,眼珠子一亮一亮瘆人,“有人用神通给你维持着呢,啧啧……真不容易,二十一比三……”他掰着手指头飞快的算,“最大极限,嗯……合四九之数,最多他只能维持七天,换句话说,你这里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到期你不回去,他也就耗尽了。”
孟扶摇立在门口,满身的阳光里心口发冷,她一时还没换算过来那时间,在心中翻来覆去的算,却死活得不出答案,或者答案已经出来,她却害怕面对直觉逃避。
“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噢,”那人又探头,加上一句,“你好像只有三天时间了。”
孟扶摇晃一晃,半晌机械的道:“谢谢你。”转身出门去,桌子后那人爬出来,注视着她的背影,摇头叹一声:“难噢,来不及噢……”
还有三天。
还有三天。
这个数字像一道巨雷,噼得她头脑嗡嗡作响。
妈妈看似好转,实则时日无多,她一直等着送她最后一程,妈妈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她千辛万苦回来,就是要做到所有女儿都该做到的事。
她没有理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莫名其妙抛开她。
然而她竟不知道,她在这里的所有时间,是他用心血一滴滴凝化。她每多一刻停留,他便近一步死亡深渊。
原来到最后,要冒险的不是她,面临生死难关的不是她,那一夜携着绝望的泪水的无尽缠绵,用苍凉的心情等待着结局到来的,不是她。
都只是他。
而她……她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那一世她为了母亲将死而奔回,这一世她知道他将死,明明有办法,却无能为力。
这世上竟有这许多焚心为难!
从现在开始,她走过的每一步,她做过的每一个动作,哪怕一抬手一回眸,都在倒计时他的生命。
她的心被拉扯熬煎,两边都是地狱。
三天……任谁也知道,来不及。
除非……今天妈妈会去世……
孟扶摇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恨不得抬手就给自己一耳光——她怎么可以这样想?她怎么可以这样想?
怔怔抹去脸上眼泪,她快步回医院,推开房门那一刻,她下意识的去看心电波显示仪。
那里很平稳的波峰波谷,没有拉直。
那一眼她完全是下意识,看完之后却觉得五雷轰顶——她在干什么?她在看什么?
她在希望什么?她在想什么!
孟扶摇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刹那冰凉,她打摆子似的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
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一低头,迎上妈妈的眼睛。
孟妈妈静静看着她,眼神若有所思。
孟扶摇赶紧扯出一抹笑容,抬手道:“我给您买了豆腐乳……”手一抬才发现,心神恍惚之间,豆腐乳已经给她不知道扔哪去了。
她赶紧掩饰的咳嗽,讪讪的笑:“丢在外面了……我去取。”不待妈妈回答,她快步出了病房。
走出来之前她瞄了瞄妈妈气色,觉得妈妈气色很好,这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她竟然没有欢喜,随即她便为自己的没有欢喜,羞愧得要自杀。
她……竟然没有欢喜!
刚走出几步,看见病房外走廊上挂着一只钟,孟扶摇一抬眼就看见时间。
看见时间刹那,她便立即开始计算,假如妈妈现在……
一个念头刚出来,她又是一颤……我在算什么?我在算什么?
再也不敢看那钟,她疯一般的奔过走廊,一路狂奔直奔进厕所,哗啦啦打开洗脸池龙头,白亮的水柱冲出来,浇了她一头一脸。
她迎着那水柱不避不让,让那凶猛流出的水狠狠冲刷她的脸,冲刷她的龌龊,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
隐约听见钟摆滴答一声,抬头一看,厕所上方居然还有个钟,秒针滴滴答答走着,分针急急忙忙动着,时针在她眼底,以惊人速度向前飞着。
时间!时间!时间!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焚心的利刃割成碎片,碎在一地,踩着前行便鲜血淋漓。
她这么恨时间的快,这么恨人生的无奈,命运为什么要有那许多的为难来为难她,从不愿给她一分希望的救赎。
她猛地跳起身,一拳轰碎了挂在门上方的那该死的钟。
停住!停住!
给我时间!给我时间!
洗手间门外突然掠过快捷的脚步,医生护士簇拥着一大团推着小车奔过去,看方向,竟然是向着妈妈的病房!
她刹那间心中一喜,腾的跳起,追着那群人便冲过去,然而那群人越过妈妈病房门口并不停留,直接拥入了隔壁病房。
她怔怔站在妈妈病房的门口,手脚冰凉。
更糟的是,病房门开着,妈妈依旧清醒着躺在床上,望着门口的她。
刚才那一刻,她的急切,妈妈有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刻,她是不是竟然在眼神中流露了失望?然后落入妈妈眼中?
她的心冰凉一团,心腔突突的疼痛着,攥紧、绞扭、挤压、碾碎……世界化为粉尘,在充血的心中轰然而碎。
她再也无法在妈妈的目光中坚持下去,一转身,疯一般冲下楼梯。
电梯侧小门有个拐角,那里是少有人走的安全通道,她一头撞开那门,步子一软骨碌碌滚下去。
坚硬的水泥楼梯梗着背后,刹那间她遍体鳞伤,然而唯有这般的痛楚才能抵过内心里巨大的崩毁,她歪歪斜斜站起来,腿一软滚在楼梯角,随即再也没有了力气。
她将额头抵在墙角,拼命厮磨,似要用那般肉体的疼痛,抵挡内心里无穷无尽的痛苦,斑斑血迹染上雪白的墙,再被她下一次狠狠蹭去,鲜血和着眼泪和汗水滚滚奔流,满墙腾着石灰和粉色的血水。
她怎么可以希望妈妈死……
她怎么可以在刚才那一刹绽出巨大的欢喜……
她怎么可以这么卑鄙而自私,竟然想用亲人的死亡换自己的幸福………
她怎么可以安然在这里,耗费着他的生命?
她怎么可以明知时间流逝,却什么都不能做?
她怎么可以享用尽他一生心血,将他永久而孤独的抛在那不见天日的地宫里?
……
她这样也不可以,那样也不可以!
苍天!
为什么不能把她生得再自私些再无耻些?
那样她可以不为自己潜意识里流露出的急切期盼而无尽自责!
那样她可以选择,根本不回来。
那样她可以选择,忘记他,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
……
那样她甚至可以选择……关掉供氧的阀门!
孟扶摇在黑暗无人的安全通道里痛哭失声,不住拉扯自己的发,满地里落了带血的发和断裂的指甲,她撞向墙壁的力度,似要将自己灵魂都撞碎。
她也确实碎了。
碎在辗转磨折的命运里,碎在刺心裂魂的煎熬里,碎在明明知道可以去做却做不出,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是罪孽的无穷痛苦里。
到得最后,她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倒在尘埃,痴痴大张着眼睛,看那些浮游的尘絮悠悠升起,再缓缓降落,将她埋葬。
她也确实将自己葬了。
权当自己死了。
她不想再那样煎熬的等着妈妈死,也做不到奔向自己的幸福,丢下濒死的妈妈任她孤独死去,临终下葬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她更不能亲手拧紧氧气袋的阀门。
她只好,陪着长孙无极一起死。
命运终究不愿成全她,她知道,她能做的,只有用这条命来陪他,活着不可以便去做鬼,哪怕永堕黑暗,她要一个良心的安宁。
送走妈妈,她便自杀,魂灵是宇宙间不受控制的物质,做鬼也许能和他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想通了,想开了,终于想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于是她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洗掉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把袖子放下来挡住手上的伤,将自己收拾得基本正常,再回到病房。
她平静的问妈妈:“怎么还不睡?您早点休息。”
孟妈妈不说话,她从刚才开始,一直就是那个姿势,半躺在那里。
孟扶摇心力交瘁,勉强笑了笑,一屁股坐在了一侧晚间睡觉的小床上,往枕头上一靠,就再也动不了。
隐约中孟妈妈递过来一杯水,她接了,一口气喝干净,随即便觉得脑袋很重,眼皮也重,意识很快陷入模模煳煳。
那般朦胧的虚幻里,突然听见一声温柔低唤:扶摇。
孟扶摇浑身一震,一霎间她以为幻听了长孙无极的唿唤,但是似乎又不像,她想睁开眼看看那是谁,然而躯体却沉重得像铁块,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她陷入强迫的睡眠,唿吸微微急促。
夜色渐浓,病房黑暗,远处的灯光泻过来,将屋子照得半明半暗,照见病床上的孟妈妈,突然微微倾过身。
她靠着孟扶摇床侧,拔掉输液的针头,挣扎着努力伸手过去,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她看着她的眼神温柔而了解,疼痛而包容,如果孟扶摇能睁开眼睛,便会发现,这眼神,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这世上两个最爱她的人,拥有一样的眼神。
灯光浅淡,昏黄一束打在沉睡的女子脸上,孟妈妈平静的抚着她的发,抚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小女儿。
她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抹平她在睡梦中仍然挣扎蹙起的眉,带一抹满足而安详的笑意,抚遍指下的脸庞。
这张脸,不是扶摇的脸,可是她知道,她的灵魂是。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世间最难解释的便是血缘和心意相通,她们是如此情意深厚的母女,多年来相依为命,为师、为姐、为友,亦为母,她和女儿,本就有着世人难及的最为深挚的情感,她们对彼此的牵挂和了解深入灵魂,所以扶摇无论如何也无法抛下她,所以她第一眼,便认出了扶摇。
除了她的女儿,这世上还有谁会有那般明烈鲜亮至迫人的眼神?
“可惜不能让你睁开眼,再看看你的眼神了……”孟妈妈低低道,“扶摇,妈妈好想你,可是妈妈也,不能认你。”
认了她,接下来的事便不能做了,她不能害扶摇永远活在愧疚中。
“你很为难是吗?”她心疼的摸着她伤痕累累的手,“我让你为难了是吗?扶将……你真是太善良太善良的孩子。”
“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吧……”她微笑着,合起那柔软掌心,“我看见了你的幸福,我看见有一个人用全部的心来爱你,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快乐呢?”
死亡只是一场永恒的睡眠,只有知道她幸福,她才能安心的躺倒眠床。
“去吧……”她俯下脸,轻轻吻上她的额。
“妈妈永远爱你。”
昏黄的灯光照亮一角,灯光中母亲苍白的唇,印上女儿光洁的额。
老去和青春同时开谢,真爱永不惧于别离。
孟扶摇的眼睛始终没能睁开,眼角却缓缓沁出一滴泪水,在淡淡黄光下,流转折射出珍珠般的光芒。
孟妈妈接住那滴泪水,出神的看了看,然后掖紧孟扶摇的被角,缓缓的躺了回去。
黑暗中有细碎声响,她在床上慢慢整理好了自己。
然后,伸出手去。
关掉了供氧的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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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XX市公墓之中,孟扶摇轻轻的在一座新坟前献上一束洁白的康乃馨。
墓碑上的女子保留着生前的温柔安详姿态,在照片中微笑看着她,三月的春风和煦,她永远明丽在爱她的人心中。
墓碑上没有写生平,孟扶摇只刻了这样一句话。
“真正的爱,来自于彼此的成全。”
妈妈。
那晚我没有真正被安眠药迷倒。
五洲大陆那一场锻造,我的意识已经十分强悍,哪怕孱弱的躯体沉睡,意识依旧清醒。
我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却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
那是您对我的成全,生命到了此处,彼此都已经无愧于心,您最后的苦心,我不想辜负。
我知道,您害怕一旦和我相认,最后您自杀时我会认为是我逼死您,您不要我带着愧疚而活。
放心,我不会。
我向您承诺,从此后,无论在哪里,无论遇见任何事,我都会努力的,无比幸福的活。
三月阳光温柔如绸,照见女子纤细背影。照见她携着一袖芬芳的花香,向公墓深处的密林走去,走向宿命所在的终结,走向,爱情的那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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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为第一眼看见的日月星辰灿烂穹顶而欢喜得热泪盈眶。
随即她觉得所在的地方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副棺材,棺材里还有个人和她挤在一起。
她伸出双臂,满足的抱住那个身体,呜……终于回来了。
手臂却突然一僵。
怎么会这么冷?
她慌了,赶紧爬起身,仔细看长孙无极的脸,他的眼紧紧闭着,脸色苍白,看不出一点活气。
孟扶摇把他的脉,也找不到任何跳动的痕迹。
她输真气……没有动静。
她摇晃他……没有反应。
她的心突然空了,塞了一团乱糟糟的雪,怔怔的爬坐起身,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对,难道命运真的可恶到这个程度,她好不容易回来,依旧面对和他的天人两隔?
目光茫然一转,看见棺材的对面,有一个沙漏。
她立刻爬起来去看那沙漏,沙漏里细沙已经漏尽,她心中轰然一声,眼前一黑。
我还是回来迟了么?
她挣扎着,扑出去,想要看清楚那个沙漏里还有没有沙落下。
身后突然一紧。
一只微凉的手,掐住了她的腰,下一瞬天旋地转,她被压在了棺材底。
淡淡的阿修罗莲香气氤氲,那人温柔而急切的唇,覆上她刚要惊唿张开的唇。
她眨眨眼,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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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苍天胜元年,长孙无极继长青神殿殿主位,次年,大宛对扶风塔尔族出兵,占据塔尔族三千里疆土。
天胜二年,大宛女皇孟扶摇下嫁穹苍无极两国帝君长孙无极,嫁妆是塔尔国土,正好将被塔尔隔开的穹苍和无极,连在一起。
同年,扶风女王雅兰珠自愿对大宛无极称臣,永为两国之属,纳入大宛版图。
江山为嫁,天下版图三分之一尽归长孙无极,天胜八年,两国正式合并,改国号“大成”。
大成皇朝的开国皇后,是五洲大陆史上最为光艳灿烂的女子,以其强绝啸傲一生伟绩,尽享五洲大陆膜拜顶礼,史称:神瑛皇后。
上渊长宁三年,上渊帝君燕惊痕出兵太渊,三月灭国,重新合并上渊太渊,改国号大燕。
自此,天下五分,大成,大瀚,轩辕,大燕,大宛。
五国帝君都是实力强绝的天下顶尖人物,世人合称:五圣。
轩辕承业五年,轩辕帝君崩于九华殿,时年三十二岁。
他身后留下一子一女,两个孩子,都是嫔妃所生,至于是哪位嫔妃,他也不记得,只要不是那个人,那么其他任何人,都没什么区别。
轩辕国祧需要人继承,于是他拼命多活几年,活到有了继承人。
他一生未立皇后。
和他相同的,大瀚,大燕两国帝君都后宫寥寥,三国的深宫如此空寂,那些衣香鬓影,锦绣繁华,都是落在烟云之中的空花,怎样的热闹,都似隔着云端般抓挠不着,妃嫔们在红颜的时候进宫,直到白发也难得见到陛下几次,她们存在的目的,就只是生下继承人,而女主人的位置,永久虚悬。
三国,无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