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月色朦胧,远远看过去好似隔了一层略有沙质的水晶,月光边缘有些毛躁,带着淡淡的红色的阴影,星子稀稀落落的挂着一两颗,忽明忽暗,好似天公正在诡秘的眨眼。
风唿唿掀动营帐门帘,门帘上的束带噼里啪啦打在木桩上,一声比一声紧。
有时风越发猛烈些,带出隐隐飘散着清淡的香气,有点像桐花和木樨混合的味道,但是不仔细闻是闻不出来的。
营帐里有暗黄的灯光透出,映出一坐一卧两个人影。
“你真的没事?”萧玦盘膝坐在拥被而卧的楚非欢对面,“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对?你把面具除下来吧,主帐中就我们两个,你还戴着面具干嘛?”
“没事,”楚非欢并不抬眼看萧玦,斜斜倚着被褥,手指轻捏军报一角,道:“习惯了。”
他似乎不愿意多说话,语速也很慢,萧玦知道他寡言,也不以为杵,自己哗啦啦的翻着军报道:“白渊大军改道了,以他的行事风格,你觉得他会去昶城,还是禹城?”
楚非欢不答,半晌萧玦诧异的抬头看他,他才轻轻动指,指尖向着地图上的禹城。
“嘿!英雄所见略同!”萧玦一拍腿,长眉飞扬,“那家伙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昶城近,而且临近现在的北魏边界,按说他在被追逐的情形下是该选择昶城,可我觉得,他更有可能看中禹城,那里城防层次分明,荒芜圈、警戒圈、城防图都很完备,侦哨、护城壕、转关桥、冯垣、拒马带、女墙、横墙一样不少,粮食储备也是,而且因为原先两国界碑的北移,早先的军力部署有了更动,禹城现在不再是要塞,守军不足,白渊要是没动禹城的心思,我跟他姓。”
他匆匆将军报看完,道:“他军中居然还有东燕女王,两路大军在虎口崖分兵,看似往昶城方向,可我看是虚晃一枪,昨日素玄经过我们大军,受我拜托先去保护长歌,她的安全应可吴虞,我还是直接奔禹城,在那里等她吧。”
苦笑了一下,他又道:“反正也追不上,步兵哪里比得上骑兵,还带着辎重,我从禹城等她过来,保不准还能比追她来得快些见到她。”
楚非欢轻轻颔首,萧玦向来是个说风就是雨的行动派,立即站起,道:“今夜我就带一半人先去守株待兔,我这里离禹城比白渊近,这回,总该我抢在前面了吧?”
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朗声笑道:“你看来精神不好,就不必赶着急行军了,好好休养,我不许冯子光来吵嚷你,实在有紧急军情了,你再点拨他一下就行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完时,人已远在帐外,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反掌间决定万人命运,看着别人接受已成习惯,他不知道说出口的话应该要等待别人回答,因为向来,他的话就是旨意。
所以他永远都不知道楚非欢对于他的安排的,那句答复。
案几上,油灯灯火悠悠颤动,被他离开时带起的风声卷得飘摇欲灭,恍若生命即将油尽灯枯的那一刻,那一点坚持不灭的光,时时都将湮没。
帐外传来喧腾的声响,人声,马嘶,兵器撞击、大声唿喊的口令,一切都这么蓬勃而有生气,带着新鲜的明亮的热力,一阵阵扑进冷清的帐篷。
帐篷穹顶沉沉,罩下一大片深黑的阴影,那一方黯淡的空间里,静卧的秀丽男子,沉默如即将永远凝固的冰雕。
楚非欢轻轻吐出一口气息。
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胎记的地方,那里,没有人看见,曾经鲜活璀璨的金色鲤鱼标记,已经黯淡无光。
这是楚氏皇族,即将大去前的征兆。
知道自己会死,但是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可供珍惜的时光总是短暂得残忍……楚非欢按着心口,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玄螭宫那个密室真幽暗啊……睁开眼时嗅见的浓郁的腥气,他的心在下沉,不住的沉,然而当阴离问出那句,“你是想要残废着活十年,还是完好着活一载?”时,他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这是选择吗?这不是选择,这只是宿命,在度过那样失去健康肢体和武功,在泥泞中挣扎的三年后,在多少次眼睁睁看着长歌遇险自己却无法相救,甚至连站在和她一样的高度去看她都不可能之后,他早已别无选择。
当时唯一的犹豫,是看见啸天,剖心而死的啸天,用自己的心换了他的命,他本应当好好珍惜。
……啸天,我对不起你。
一年之期,算算,恰是今日。
那天对战完颜纯箴,最后的真力击破金鼓,鼓碎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全身的真力都被抽空,神智仿佛突然抽离了躯体,悬浮于半空,他竟然离奇的透过自己的躯体,看见自己的心,越来越缓的跳动,渐渐趋于停滞。
那一霎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或者已经死去。
仿佛深海的黑暗潮水,无边无际的涌过来,将他淹没至顶,他睁着眼睛,却突然看不见任何事物。
也看不见她。
隐约听见她在关切的询问,却根本听不见她在问什么,他只是紧紧的拉着她的手,用那般真实的触感和力度,去最后感受她的温暖。
长歌,这将是一生里,我最后拉你的手。
帐篷里一灯如豆,照人此夜凄凉,男子乌发黑眸深如静水之渊,那点挣扎而起的波澜,终将归于寂灭。
楚非欢慢慢解下面具,烛火颤了颤,斜斜的偏向一边,似是不忍照上他惨白的脸。
……萧玦,我帮不了你了,让冯子光自己去奔忙吧,我累了。
打完这仗,尘埃落定,你和长歌之间也就没有最后的障碍和为难,那就,痛痛快快的,揽她入怀吧。
她清冷微寒的心,最需要的,最易被震动的,始终是你的灼烈和热情,假如她明知一切,却为了你装作依旧懵懂。
她始终在守护着你,从前生,到今世。
你真幸福。
但望你好好爱她,比我更多十倍百倍的爱她,但望你把因为我离开,长歌所失去的那一半关怀,加倍的补给她。
我相信你能做到。
――――――――
这一夜很短,这一夜很长。
短得于瞬间便拉断了维系生命的游丝,长得令人疯狂拍马也无法冲破那似乎永生难灭的黑暗。
三更时分,离奇的下了场雪。
碎雪纷扬,万里无声,那般沉寂而漠然的边塞之城,睁着永恒不闭的眼,看着那单人独骑,一力长驰,如鸣销唿啸着穿越茫茫原野。
三更时分的这场雪,最先落在了秦长歌的眉睫。
在疯狂的奔驰中扬起脸,秦长歌只觉得眉间那缕凉意直直的透入心底,冰凉彻骨,冻得人几欲窒息。
素玄的话,一遍遍响在耳边。
“长歌,我从大营过,觉得楚兄精神似有不对,他始终带着面具不肯摘下,我无法观测气色,但是……”
未尽的言语,向来比直接说出来更可怖。
秦长歌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直跳而起,冲出营地拉了匹马便真奔出去。
心底一直盘旋不去的窒闷不安感受,在这一刻得到解答,秦长歌懂得了自己的直觉,却又无比害怕自己的直觉。
她已什么都不敢再想,只是狂奔,策马狂奔。
古戌荒城,夜鸟悲鸣,马蹄嗒嗒踏碎积雪的冻土,寒风猎猎从耳侧刮过,那般砭骨的厉烈疼痛,仿佛一场邂逅便是一抹殷红的血丝。
束起的长发在飞奔中被风雪打散,乱七八糟的身后狂舞,不多时便积上一层冰白的霜花,再在无尽的颠簸里被丝丝碎去,散落在边塞的平原上,化去无声。
秦长歌已经不懂得怜惜胯下骏马,长鞭破空,连连挥下。
非欢,求你等我!
……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潜进帐篷,依稀熟悉的气味,桐花幽甜之香里带着海岸微腥的气息,交织成神秘的香氛,氤氲在暗淡朦胧的大帐中。
远处的马嘶声被风吹断,一抹苍烟里不知何处吹起了悲凉的金笳,万帐穹庐,孤镇边城,一片欲碎的星影光华明灭,最西边曾经光华璀璨的那一颗,渐渐淡去。
那奇异的带着桐花和海岸气息的风,在帐中缓慢的盘旋着,似是从遥远国度奔来的天使,等待着接迎它们的羁旅游子的永久回归。
帐中没有玉鼎,却突然多了些迦南香的清贵香气,缓缓罩向那幽暗角落。
楚非欢支枕静听午夜长风唿啸若吟,幽沉在那似有若无的香气中,一抹笑容恍惚如破碎的波影。
……哪里飞来了芦花?飘扬在秋日淡蓝的高空里,有一枚落在水面,他低头去看,看来自己也浸在水中,却不觉得冷,他伸手去捞那芦花,如镜的水面突然起了微微的涟漪,白鸟般的影子映上水面,以一个流丽至令人惊叹的弧度飞掠而来,翩若惊鸿。
他一笑回首,说:哦,原来你在这里。
……她掠过来,指尖突然多了一朵桃花,笑吟吟的递给他,他微笑接过,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秋水已经淡去,脚下是坚实的青石桥,而身后桃林烂漫。
她牵他进入树林,林深处却是雄伟威严的大仪殿,他怔怔的看着她放开他的手,着凰袍佩珠冠,登御辇步丹墀,于宫阙之巅微笑下望,长阶尽处,百官俯首山唿舞拜,而她笑容雍容眼神悲凉。
……一转眼她半跪在他轮椅前,说,非欢,人生不过一场是非之欢。
……她说,非欢,我很孤独,这个时辰,你不能抛下我。
……她说,等我。
长歌,我等不了你了……
眼前飞旋若舞,梵花坠影,是桐花。
……桐花,桐花……宫阙巍峨,彩屏迤逦。雕刻着云龙飞凤的白玉殿门开启,现出种满了这种普通的淡紫色的花朵的玉桐宫,铺了厚厚一层花瓣的长长的玉阶在他面前展开,无穷无尽,直欲延伸向天际,他轻轻拾阶而上,足底鲜花娇艳如故,而前方仙云缥缈彩光迷离,隐约有九道飞虹横贯天际,而长风之巅更远之处,韶音奏起。
华光尽头,立着玉帛飘飞云髻高耸的女子,雪肤花貌,依稀是母妃的颜容。
……母妃,你来接我了么?
他缓缓走上前去。
女子轻舒双臂相迎,笑容婉娈,身后云霞五色斑斓,流光飞舞。
“欢儿,人生如劫,终有一渡。”
她微笑着轻轻牵过他的手。
“我等你,已有很久。”
……风声渐渐静歇,帐中桐花和迦南的香气,一丝一缕的淡去。
那飘摇欲颤的烛火,突然跳了跳,随即如被人轻轻吹熄般,彻底消黯。
黑暗笼罩了整个帐篷,隐约中似有轻声叹息,宛转悠长。
楚非欢一直轻轻捏着军报的手指,微微一松。
军报飘然落地。
……
长歌。
原谅我不能陪你到老。
――――――――
夜静无声。
一声马嘶,惊破喧嚣后复归平静的大营。
守卫的士兵直觉的抬头,便看见地平线上,一个雪人策马直撞过来,士兵惊恐的抬枪要拦,那人一声大喝,“赵莫言!”
随即士兵便觉得一阵狂风从自己身边卷过,硬生生的被卷得原地打转三个圈,才踉跄站稳。
大营被惊动,人流在聚集,战马烦躁的仰首高嘶,而那个雪人已经直奔向了主帐。
冯子光匆匆冲出来,还没来得及仔细辨认下对方容貌,就看见黄影一闪,主帐大帘一掀,那人已经冲了进去。
冯子光急急想跟进去,突然看见那人僵在了帐门口,随即退一步,再退一步。
冯子光怔在当地,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太师,他怔怔看着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突然不敢再说一句话,不敢再上前一步。
秦长歌的手,紧紧抓着帐门布帘,抓得那般用力。
她知道,不用力的话,自己一定会倒下去,从此再也难以爬起。
然而现在要怎么过去?方圆数丈的帐篷,已成咫尺天涯,天上与人间,永远无法飞渡的距离。
前方,黑暗的大帐,飘散着淡淡的奇异的香气,那一角非欢常呆的地方,他静静睡着。
那般安详的姿势,那般沉静的睡眠。
秦长歌却觉得黑暗铺天盖地的笼罩过来,一阵阵如巨石般砸向自己脑海,砸的血花飞溅骨肉尽碎,砸得神智尽失五内俱焚。
非欢睡眠极为警醒,向来微声便可令他惊醒,自己闹出这么大动静,他怎么可能不睁眼?
她为什么听不见唿吸,感觉不到生命存在的气息?
秦长歌目光颤颤抖抖的在他面上仔细梭巡一遍,手突然一松。
不!不!
不要是真的!
不要!
有什么在轰然倒下,有什么在飞快远去。
秦长歌僵立着,不肯走近。
她在帐门前站成了石人,死死盯着那一角,等待那个秀丽男子张开眼,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对她微笑,说,“长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或许有时一霎就是一生。
……不知道等了多久。
一片沉寂无声,那个永远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肩,对她说,我始终在等你的男子,再也不能给她回应。
非欢……你为什么不说话?
秦长歌慢慢的,一寸寸的撇开手。
一点一点的挪动步伐。
一步一步,走入那彻底的黑暗之中。
十步的距离,永生无法接近的天堑。
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血,丈量。
最终,秦长歌的脚尖,碰着那沉睡的人身下的木榻。
突然失却了全身的力气,秦长歌腿一软,跪倒在榻前。
闭着眼,眼泪刹那间汹涌而出,秦长歌缓缓伸手,向榻上摸索,她的手触到那昔日温热如今冰冷的胸膛,停住。
跪在榻前,秦长歌双手抱住那逝去男子的躯体,将头倚在他胸前。
这一刻我不为听你永远消失的心跳,这一刻我只想给你最后的一点温暖。
非欢……
……那年的栈渡桥上的桃花,开灭了一个人一生的繁华,她越桥而过,而他在桥下冰冷的水下洇开血花。
“长歌,我希望这一生,能有个独属于你我的秘密。”
非欢,从此后,我便又千千万万个秘密要和你分享,却又到哪里去找你来聆听?
……炽焰帮里,满桌佳肴突然令人乏味,他怔怔看着那个袖囊里的玉佩,看见那一幕烟华消散,英杰自云端跌落,垂死挣扎于泥淖。看见重伤、残疾、背负着被兄弟误会剿杀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残喘的于街角巷肆,失去武功无力谋生,最终沦为乞丐的他。
然而他只是淡淡说:
“你……武功未复,现在很辛苦吧?我陪你……从头开始。”
非欢,你陪我从头开始,为什么不陪我一起走到结束?
……施家村暴雨之夜,万千杀机凝于一线,那个隔窗而语的男子,一袭蓝衣清如仙渠之水,以此残躯,冒雨而来,解救她于千钧一发,他沉静的眉宇之间,波澜不惊,没人看得见背后的苦痛和挣扎。
“我昨夜只觉心神不宁,非同往常。”
非欢,这一生我与你时时默契心灵相通,为何却连最后的一面都无缘相见?
……幽州内乱,诈昏的李瀚于万军中暴起,剑光刹那间到了他的胸口,换得她惶然回首,无限自责。
他只是浅笑,“如果我需要你的保护才能生存,那我还不如立即死去。”
她急急辩解,他说:
“我只是,永远不想让我在乎的人,为我忧虑担心。”
非欢,你错了,重生以来,从来都是你在保护我。
非欢,这一世我终将不再为你忧虑,却换了此生永久疼痛于心。
……忽有大喝惊天而来。
“让我进去,和人共死!”
她于混沌中惶然回首。
……万民围困,群情愤怒,她被困中央,如一叶小舟,随时会被暴民的人海撕碎,无限嘈杂拥挤之中,万众瞩目中,声音低微,中气不足的男子,轻轻道:“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非欢,你为什么要食言,最终选择了,死在我之前?
轰!
神灵之手大力聚齐开天巨斧,恶狠狠噼裂了无辜的大地,地面抽搐颤抖,撕裂痉挛,不堪痛苦的,将所有依附于其的物事,悍然抖落!
猗兰之殿,她迎着如铁板击面而来狂风发力而奔。
……远处明光闪耀,废墟之间,哧哧闪烁着火花的引线,不愿独生的他的稳定的手,毫无畏惧的凑近那火光。
她满身冷汗的奔上,扑下。
“我们都不要死。”
非欢,这一生你从无违拗我任何意志,为何这最重要一句,你选择忘记?
……谁的心脏,永久的留在了南闵的一碧深翠。
那个鲁莽而鲜明的男子渐渐化为青烟和惨白的灰末,远远飏向遥远的东方,那里,最东方的青玛神山沉默伫立千年。
“啸天,我对不起你。”
非欢,直到这刻,我终于明白了你这句话的意思。
你所经历的选择,为什么从来不肯让我参与?
……碧水之中,谁的指尖,轻而缓的划在了她的心上?
青衣蓝衫柔曼纠缠,彼此的黑发在流动的水中轻轻拂动,水流冰冷而相接的唇却温暖如春。
那一刻是谁攥住了谁的手,在手心一字字刻下心中盘桓已久却始终不愿出口的希冀。
“我多么害怕再次失去你。”
“原谅我,我只想有一刻拥你在怀的真实感受。”
非欢,我亦多么害怕失去你,然而此刻,噩梦成真。
……是谁轻轻凑近耳边,语声低如极远海岸掠来的清风。
“长歌,我曾多么希望,此生能娶你为新娘。”
非欢,心愿犹在耳,你却撇手弃我而去。
……是谁微笑俯身,唇如蝶翼,落于长睫。
清淡如佛手柑的气息恍惚重来,如飘落的轻烟悠悠笼罩,明月之下,满室辉光之上,秀丽男子一一珍重吻过双眸。
“长歌,此生我从不愿意对你有所隐瞒。”
“长歌,今生今世但望你不要再为谁流泪。”
非欢,你坦诚一切,却隐瞒了最重要的生死之择;你不要我流泪,此刻我却仿佛要流尽一生的泪水。
……是谁的秀丽身姿被月色星光剪影成清逸弧度,佳节里高楼上清风鼓荡,吹起长发蓝衣,而前方苍穹之上,满载祝愿的天灯飞远。
“长歌,我唯愿这盏灯,放飞你人生里所有的寂寞、仇恨、无奈、悲苦,给你带来永生的幸运、喜悦、美满和幸福。”
非欢,心愿美好而现实无限冷酷。
我人生里所有的无奈和悲苦,俱在此刻;所有的喜悦和幸运,随你离去而被放飞。
……
长夜漫漫,悲苦不已。
帐外的光影变幻,由亮至暗再亮再暗,时光缓缓前行,不因人间离别而怜悯停步。
雪却一直在下。
秦长歌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没有变过姿势。
她只是静静伏跪在楚非欢榻前,伸长手臂,紧紧将他抱紧。
她靠近他的心脏,却再也听不见想要听见的心跳。
风穿越帐门,带进落梨般的碎雪,那风如此的凉,似是很多很多年前,那冰凉的湖水。
那年的碧湖,湖水中央回首的少年,秀丽眉目亦如此清凉。
他说,“那日,其实我不是要寻死。”
“我只是觉得,湖中心的那朵芦花,特别的美一点而已……”
那一朵芦花,如今飞到了哪朵云上了呢?
三更落雪,万里冰封,凰盟三杰和开国皇后的知己传奇,从碧湖秋水的初遇到边塞孤枕的星火,那原以为可以永不停歇的纠缠、追随、等候,在那个夜半飞雪的凄冷的夜,缓慢的画上最后的终止符。
刹那间一生流过,一滴泪作别你我。
――――――――――
“下雪了。”
萧玦勒马,仰首看着天际飘落的雪花,心里突然有些模模煳煳的不安,一闪而过。
他直觉的皱眉思索,却没找出内心里那阵突然的烦躁的缘由。
没什么好担忧的,和白渊已经交战一日,他抢先一步扼守禹城关隘,已经将白渊的大军围困住,单绍的援军也到了,两军合围,兵力足达六十万,今夜最后一次猛攻,应该就能把已经出现慌乱的燕军打散。
要么是长歌?可是据传报,虎口崖长歌大胜,何况素玄在她军中,至不济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萧玦扬眉笑了笑,将那不安抛开。
胜利在即,逐鹿之手将落幕,过了今夜,天下将再没有可以和西梁抗衡的力量,彻底一统诸国,剩下的只需要时间。
对他来说,最满足最愉快的不是即将而来的天下大帝的无上至尊,而是,长歌。
杀了白渊,恩仇俱结,长歌心事得解,当能抛下一切,和自己双双与归,如果她不喜宫廷生活,自己也可以早点扔了那劳什子皇位,和长歌双双策马,笑傲天涯去。
想到那些并肩看夕阳,茅屋话桑骂的平淡却永恒的日子,萧玦的笑意越发明亮,目光闪耀如天际星子。
“陛下。”
先锋李骥的声音惊破他的幻想,萧玦转头,“嗯?”
“燕军开始对左翼猛冲,好像打算突围,请陛下示下。”
“左翼么?”萧玦慢慢勾起一丝笑意,策马看了看前方战况,果然被围的燕军开始猛攻,隐约还可以看见黄衣红甲的士兵浪潮中,黄色彩凤的旗帜。
“陛下,燕军这么明显打着帝旗突围,倒未必可信,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以白渊之狡诈,他要护主突围,定然不会这般彰显旗号,臣以为,这定是佯攻。”
“哦,那你觉得呢?”萧玦回身笑看李骥。
那男子决然答:“当守右翼!臣已经派军加固右翼防守。”
萧玦哈哈一笑,道:“错!”
李骥瞪大眼,看着萧玦,萧玦微笑着拍拍李骥的肩道:“你也算是知道点白渊了,但知道的还不够多,不过你有句话说得对,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白渊这个人,洞察人心,他知道你定然有此一疑,因为国师大人智慧名动六国,绝不会蠢到公然打旗号突围的地步——于是他就这么蠢给你看。”
李骥愕然道:“难道……”
萧玦一扬马鞭,朗声道:“朕是老实人,老实人也是可以逮狐狸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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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围圈的右翼,相对薄弱,部分骑兵被秦长歌带走,机动性和冲击穿插力受到影响,而东燕这一批突围的,以重甲步兵为先锋,随后是重骑,随后轻骑,中军再次,强力冲击西梁方的密集阵型。
萧玦赶到时,只看到彩凤旗已经过了己方一半防线,旗帜下那普通士兵装扮的男子,不是白渊还是谁?
忍不住畅快一笑,萧玦长剑一指,提足真气喝道:“白渊,玩花招有用吗?倒不如痛痛快快过来与朕一战!”
“跟你打架很有意思么?”白渊似笑非笑看着萧玦,目光流转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淡淡道:“打架是粗人的事,能不做就不要做的。”
萧玦气极反笑,皱眉看他,“你想不战而胜?白渊,你号称智人,如今这情势,你觉得你还有胜的可能?”
“是没有,绝对没有,”白渊微微一笑,慢条斯理从怀里取出那管紫竹箫,很爱惜的拂拭了遍,道:“但是智人,就是应该于不可能中制造可能的,就是应该草灰蛇线,伏延千里。”
他用微带怜悯的目光看着萧玦,突然拨马就走。
萧玦自然要追。
萧玦的护军层层维护而上,生怕那箫中飞出暗器来,萧玦一把挥开护卫,道:“朕自己又不是木头,看见兵器过来不知道闪躲?”
白渊忽然返身,一弯身捞起马侧玄铁黑羽长弓,遥遥对准萧玦。
萧玦大笑,道:“比箭么?好!”
他一伸手,从箭筒里抽出三只金箭,手一掣搭于自己特制的长弓,满弓如月,金光灿然的重箭亦一步不让的对准白渊眉心。
战神萧玦,当年纵横沙场,箭艺可谓独步天下,多年前秦长歌就曾说过,单论箭术,天下当无超出萧玦者。
“嗡!”
白渊一箭如电,破空而来,隔着人喊马嘶正在厮杀的军队,依然能听见那利箭格列空气发出的尖锐之声。
萧玦却觉得这一箭好像并不能算白渊的最高水准。
然而他依然没有掉以轻心,手臂一振,三箭连射,射箭那一刻,眼角余光好像看见白渊突然弃弓,举箭就唇。
箭出,快如追光,第一箭便迎上那黑色重箭,将那箭噼成两半,那两半重箭余势未尽,一分左右再次唿啸而来,然而萧玦的第二箭第三箭也到了,连珠而发,也神奇的在半空中一分左右,精准的将分成两半的箭再噼四片。
西梁士兵目睹这神乎其技的箭术,都不禁哄然叫好。
那被噼成四片的箭,居然还向着萧玦袭来,只是余力不尽,前面三支还没到萧玦近前,就被中军护卫打落,最后一支,一个士兵横枪拍落时,突然尾部炸出一段黑色物事,那东西在那士兵抢上一碰一弹,突然加速,越过挥挡的人群,一道流光般向萧玦射来。
萧玦扯了扯嘴角,白渊果然还有手段,只是这箭,依旧不可能伤着自己了。
他挥剑,欲挡。
却有箫声突起。
粗嘎,暗哑,毫无音律美感,甚至难听得令人想捂耳的声音。
萧玦突然颤了颤。
……心深处有一处凝固了的天地,突然被什么东西悍然一噼,豁开了一道裂口,涌出一些飘摇如水中海草的变形的物事,似是消失已久的昔日噩梦重来,然而却又不同于当日的灰白模煳,而是随着那一声比一声拔高的奇异箫音,一点一点清晰,如同罩上水晶的屏风,外力噼下,水晶哗啦啦一点点剥落,现出深埋在记忆中,一直被等待唤醒的画面。
……长乐宫宫苑深深,一弯冷月镂在黛色长空,空气里隐隐飘荡着淡淡的血气,那男子茫然而行,越长廊,退宫门,吱呀一声,暗色光影被缓缓推开,地上铺开淡白的月色和……鲜血。
……他漫步上前,目光下移……地上女尸寂静无声,心口一枚金拨子鲜血淋漓,身下洇出一摊鲜红。
……他蹲下身,拔出金拨子,慢慢移到女子脸上。
……他缓缓,挖出女子双眼,搁进掌心……
那人……
萧玦突然松手,木然放开缰绳,放任马儿缓缓前行,他在马上仰首,远远想云天之外看去,像是努力的想透过此刻风烟血火,看清楚什么。
他看见了……
“陛下小心!”
“咻!”
萧玦身子一颤。
那支本该被他轻描淡写就能挥开的利箭,因那一刻的魂飞外天,射上了他的胸膛。
血花飞溅,如那日挖下她双眼的鲜血流溅。
萧玦缓缓抬手,却不知道该按在哪里?哪里都在痛,分不清哪里更痛,有一处地方突然被人挖空,填进了粗盐和烈火,那般粗糙狠毒的磨砺着,一手一个血印,满天地都是斑斑血痕。
是我……原来是我……
那个欲待寻找的仇人,那个苦苦追寻的凶手,那个残忍的,自己诅咒了无数次的敌人,却原来,是我自己。
那一直在离奇梦境里哭泣的细小的红色物体,那看也看不清楚的令他无限畏惧的飞翔的东西,却原来,是她的眼珠。
萧玦突然想笑,却不知道该笑谁。
世事如此荒唐。
鲜血于指间奔涌,越流越急,全身的热量和血液,都随着这一刻的奔涌而滔滔逝去,或者,在此之前,在那雷霆般噼裂被封印的记忆的那一霎,自己的全部的信仰和力量,全部的爱与勇气,都已被狠狠攥紧,然后,大力拔去。
只剩下一个苍茫血色永不愈合的空洞,贯过这边塞之上永不停歇的风。
萧玦捂着心,极缓极缓的转身。
那些征战杀伐,那些惊慌唿号,那些潮水般涌来和退去,他已统统听不见,看不见。
他只是努力的,挣扎着,向着后方,秦长歌所在的那个方向。
带雪的风,掠过他的胸前,略停一霎再次舞起,那雪花已成了桃花。
萧玦于风中艰难回首,于黑暗降临的最后一刻,遥遥望向那个爱人存在的方向。
他此生已无颜再见她,却想再看一看她的背影。
身后却只是无穷无尽的黑夜。
缓缓放开手,萧玦一声低喃,飘散在飞雪的长空中。
“长歌……”
――――――――――――
时光流转,不知今夕何夕。
帐篷里一睡一跪的两个人,一个再也不知红尘变幻,一个再也不愿理会红尘变幻。
秦长歌埋首楚非欢胸前,浑浑噩噩也不知转眼间已过三日。
最后那一夜,累极的她在楚非欢胸前睡去,朦胧中自己依旧在听着非欢心跳,而那心跳竟渐渐从无到有,她大喜着扑上去,非欢却怎么也不肯睁开眼睛。
她颓然坐倒,捂脸啜泣,突然帐门一掀,萧玦大步带风的进来。
她扑过去,扑到一半泪水已经飞在他身前。
萧玦拉起她的手,牵她到非欢榻前,她喃喃抱怨着非欢不肯醒来,萧玦却在没心没肺的笑。
她大怒着要赶萧玦出去,萧玦却突然道:“谁说他能醒?谁说他没死,他死了,你明不明白?”
她跳起来欲待推萧玦,萧玦忽然笑容一收,轻轻道:“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
宛如一个霹雳闪电横空噼下,硬生生将她噼醒,秦长歌直直的跳了起来,抚着胸口,怔了半晌才看清这里依旧是大营主帐,而自己依旧和非欢在一起。
秦长歌舒一口气,颓然靠着长榻滑下,刚才那一霎梦中的晴空霹雳令她心悸犹存,一片沉静中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依旧在砰砰轻响。
她按了按心口,不知怎么居然真的有些疼痛……伤心太过的缘故吧。
这么反身一靠,她突然看见非欢的垂在榻下的手,手下一封军报,而军报之下,有一封淡黄的信笺。
秦长歌盯着那信笺,缓缓伸手拿起,捏在手中。
她知道这是非欢绝笔,然而此刻,自己真有勇气开启?
“太师!!”
突有飞奔的杂沓急切脚步声响起,惶急的唿喊划裂长空。
秦长歌手一颤,遗书落地。
刚才那疼痛而窒息的感觉再度卷土重来,一刀刀,仿佛在凌迟她的心肺,那般细碎而令人难以忍受的莫名疼痛,令从无畏惧的她突然开始惧怕,她捂着心口,瞪着帐门,那里先前没有掩紧,微微露出一丝缝隙,外间的光影透进来,火把闪烁,无数双脚步匆匆。
训练有素西梁精兵,何事至于如此慌乱?
秦长歌想开口,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失声。
然而外间,不知谁重重撞扑在地,随即,极度压抑的哭泣声,在冰冷的地面积雪中,呜咽响起。
“太师,陛下驾崩,我军大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