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同样的季节,为什么换了个国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呢?”客商打扮的秦长歌今天第二次解开上衣一个扣得严密的领扣,用手小小的扇风,透过时处冬季仍然深绿的丛木,很哀怨的对着那些虽然只是细碎的透过来,却仍然显得灼烈的阳光叹息。
穿着普通,也是行商装扮的萧玦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先仔细的盯了一眼那个解开的扣子,顺便联想了一下去年凤仪宫断桥雪地上,少女横陈的晶莹的玉体,胸前那一点艳红如雪中梅……不由得喉头有些发紧,目光向下延了延,心里想着:这太阳不妨再大些……嘴上却正色道:“北魏地处偏北,南闵却是往南而行,自然越来越热。”
秦长歌瞄他一眼,用目光逼得他红着脸掉转头去,才若无其事笑道:“北魏十一月已经开始飘雪,南闵却还是夹衣,可惜了新添置的那些皮袄和水貂围脖,东燕进口,油光水滑,毛皮特别丰美,我本想还穿穿皮草找点贵夫人的感觉,这下没戏了。”一边转头对身后马车里道:“非欢,你若是热,可别脱衣服,我把帘子给你支起来就成了。”
车里楚非欢淡淡的唔一声,再无动静,萧玦嫉妒的扭头看一眼,却亲自过去支起车帘,一变笑秦长歌,“什么贵妇人,秦太师,你自己现在已是天下最高层的人物之一,什么贵夫人能及得你一根手指?”
“有,”秦长歌一扬马鞭,笑吟吟道:“完颜纯箴,纯妃娘娘,还是及得上我的手指的。”
“她算什么?”萧玦立即摇头,“心地下乘,草菅人命,这样漠视苍生的人,苍生怎会选择她?”
“群雄并起,枝高者的白鹿。”秦长歌微笑,仰首看天际浮云飞卷,“说起贵夫人,我倒想起各国政坛的女子……非欢,建熹公主楚凤曜,你那宝贝妹妹,如何?”
“她不是我的宝贝妹妹。”半响,车内楚非欢沉静的答:“凤曜个性刚厉,眼光高远,她若真有心逐鹿天下,倒未必不是你的对手,只是我觉得她未必愿意参与诸国之战。”
“哦?”
“我说件事给你听,”楚非欢声音安详的道:“父王当年五十大寿,诸子献礼,凤曜当时年纪最小,不过八岁,排在最后,二哥先献,献的是玉雕天下疆域图,那图上衣水晶为海,黄玉为地,碧玺为山峦,极其精致,尤以离国疆域更为精美庞大,父王极喜,直赞诸子之中,唯二哥龙章凤姿,深肖朕躬,众臣也连连逢迎,说我离国疆域广大,水军雄厚,离国男儿尤其壮健,他日挥师天下,区区山海,不当健儿一踏矣,但当时我却看出了,二哥故意将隔开离国和诸国之间的离海以及离山,都造得小了许多,看起来,我们离国并不是远远僻处海疆之一隅,也并无飞鸟难渡的高山阻隔,倒像战船一启,便可挥师西进,参与逐鹿一般。”
他语气淡淡,却有藏不住的讽刺,西梁的皇帝和太师兴致勃勃的听着海疆之国的皇室秘事,秦长歌笑问:“凤曜做什么了?”
“轮到她献礼,她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绣帕,帕上绣着金龙飞舞,她立于殿中,昂然对父王道:陛下,这绣帕是凤曜绣了整整一个月,和来自中川的最好绣娘学绣的,戳破手指很多次才绣成的。”
“父王当时很欢喜,他一向宠爱这个最小的女儿,便伸手去接,凤曜却突然扭身,将绣帕往还站在一边洋洋得意的二哥眼睛上一蒙。”
两人听得都是一怔,对视一眼,秦长歌想了想,目中生出激赏之色。
“当时满殿的人都怔住了,父王怒道,曜儿你这是做什么?凤曜不急不忙的答,女儿觉得,这个礼物,现在献给二哥更合适。”
萧玦咦了一声。
楚非欢冷笑一声,语调悠悠,“满殿愕然中,凤曜笑道,女儿是觉得,二哥被帝位这东西,给迷昏了头,闭目塞听,自以为是,看不见也不想看见离国真正的状况,全国的人都知道离海茫茫,万顷之远,离山巍巍,万仞之高;轮到他,离海就成了水池,离山就成了土坡,只看得见帝位看不见事实,他要眼睛何用?不如小妹把这飞金龙的遮眼布,直接送了他罢!”
“好!”萧玦大笑,“久传凤曜公主女中豪杰,智勇双全,如今听来,果然不虚!”
“凤曜说完,不管慢点静寂,又是一笑道:给父王的寿礼,虽然给二哥抢去了,但不献礼是女儿不恭,女儿现金就送上女儿认为的最好,最合适,最珍贵的礼物!”
“她霍然拔出腰间短剑,一剑砍碎玉雕典图!”
萧玦啊了一声,秦长歌短暂的赞叹了一句。
“真乃非凡女儿也!”
“……当时满殿人都呆住了,凤曜的母亲华妃几乎急晕过去,真要请罪,便听八岁小女朗声道:父王,女儿今日为你,碎去这用心恶毒,完全失真的典图,是为免我离国上下夜郎自大,自娇自矜自我迷醉,对着这假图,忘记离海离山的艰险难越,扩张之心无谓膨胀,最终以区区僻处海疆之国,区区六十万军力,弃长久短,擅动刀兵,妄图以水军翻越陆地高山,再参与陆战,最终导致灭国之祸!”
“这就是女儿送您的礼物!”
“……她踩着满地碎玉,跨前一步,盯着父王,问:此礼,救我六十万军,救我三千万民,救我离国两万里国土,父王,可好?可珍贵?可喜欢?”
“父王,可好?可珍贵?可喜欢?”
长空之下,骄阳之中,南闵的微笑潮湿粘腻气息的风里,那些天下最强,从无畏惧的人物,于纵论世间奇女子的此时,恍惚间听见很多年前,那个碧海万顷的国度,金瓦珠墙的大殿之上,八岁女童,挺着笔直幼小的身躯,目光如剑声琅琅,寥寥数语以风雷之声不断回荡于高远金殿,一句凛然无畏的问话,便问哑了那许多年长兄长,问哑了满殿文武,问哑了君临一国的离国老王。
少女英姿,凛然天下,英风豪越,令人神往。
“可惜远隔高山大海,否则与这样的女子于沙场放怀一战,倒也未必不是人生快事!”萧玦三句话不离打仗,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你大约是没机会了,也许可以指望下你儿子。”秦长歌微笑,“溶儿对离国很感兴趣。”
萧玦的脸黑了一黑,他自然知道为什么萧溶对离国感兴趣,这令他着实有些郁卒,太不公平了,只因为自己在萧溶的生命中出现得稍微迟了一点,“父亲”那个最伟大的位置,便被人捷足先登了,在萧溶心里,只怕干爹要比亲爹还要重要些吧?
干爹当然好做,干爹只负责宠他就得了,亲爹要逼着他学史学武学政务,亲爹要在她做错事的时候吹胡子打屁股,亲爹这个差事,吃力不讨好,早把太子爷得罪很了。
何况这次,把太子爷继续丢在御书房监国,自己赖着长歌跟来南闵,溶儿要是没在御书房指天大骂砸东西踩奏章,他就不姓萧!
踩就踩吧,早知道会各州,递上奏章时记得用结实一点的牛皮纸,不怕踩。
自北魏战事告一段落,偷溜三人组在昶城就离开了大军,昶城和南闵接壤,秦长歌早就打算从这里取道南闵,去为楚非欢寻“踏香珈蓝”,据说南闵大祭司哪里珍藏有一株,上次因为幽州暴乱事件,无暇他顾,很可惜的被阴离突破围困逃脱,这次秦长歌只好亲自来了。
其实偷溜三人组根本不是同时离开军营的,最先跑掉的是非欢,经过昶城时,他说出去吹吹风,吹着吹着便不见了,可惜秦长歌何许人也?她早知道非欢不愿拖累她的心意,别说楚非欢去吹风,就是说去方便,她也毫不脸红绝对照跟,而萧玦,时时刻刻将秦长歌念在心上写在眼睛里,秦长歌失踪不过一刻钟他便发觉了,他比秦太师有良心,秦太师连个招唿都没打就跑了,他还记得打个招唿,不过也就是在主帐内的军报上胡乱画了个“我走也”,便也丢下六十万大军和一大堆战后事务,溜之乎也。
他走后,妖娆的红衣男子,听着军士惶然的回报皇帝和副帅都失踪的事宜,对着那个几乎辨认不出的三个字,妖娆的剔了剔指甲,将纸揉成一团,温柔的塞进来报的士兵嘴里,媚笑到:“记住,千万记住,人没丢,人在大营里班师回朝了,万一你记错了,我下次塞进你嘴里的,就不是纸团,是火炭和砒霜。”
于是西梁皇帝和太师失踪之事,硬生生被压了下来,于是三人组在打下北魏三分之一版图之后,潇洒的挥挥袖子,去南闵旅游了。
秦长歌看见追上来的萧玦,很是无奈了一阵子,问他:“你来干嘛?”
“我来报仇。”萧玦答的脸不红气不喘,“去年施家村之事你忘记了?我生平未曾吃过那般大的亏,我得找回来。”
“你策兵八十万,踏平南闵就是,”秦长歌摊手,“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萧玦摇头,语气铿锵,“大丈夫报仇,当亲身为之!”
秦长歌懒得理萧皇帝的借口,报仇?报什么仇?倒是要去阴离的玄镜宫,会先路过南闵绮兰谷,萧玦,想必是不放心吧。
此地,已经进入南闵腹地,向前三十里,便是绮兰谷的势力范围。
当初,施家村雨夜,楚非欢对中年男子的一番预言,令他急急回宫,这段时间却一直未曾听见“上善家族”有何异动,出了阴离前段日子出现在西梁边境有些异样之外,南闵政局,看来风平浪静。
秦长歌却不认为楚非欢当日之言是为了救她而胡诌,因为那日之后,楚非欢又狠狠病了一场,何况,若非是在有根有据,中年人,岂是为人一言逼走之人?
淡若梨花的水三公子,雅致如兰的水三公子,天下最好性儿的水三公子,上善之族的光辉所在,全天下景仰推崇的白璧般无暇明珠般璀璨的水三公子。
哪一个,才是真的水三公子?
他在整个事件,甚至在三年前那场迷雾般的谋杀案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个他国巨族的非凡人物,一个和秦长歌前世只有一面之缘并无仇怨的人物,一个圣人之名传遍天下,如珍惜自己羽毛一般珍惜名誉的人物。
为何会在三年之后,选择踏入这趟浑水,以绝杀手段,将本就乱麻一般的缠局,搅得更乱了几分?
也许,这将是注定要纠缠很多的谜团,也许,南闵之行,很快便能将答案揭晓。
秦长歌眯着眼,看着傍晚南闵山野之间,慢慢升起的雾气,那些本就油绿叶子越发深翠,叶尖带着点妖异的暗红,彷如一双双诡异的眼,在渐渐混沌的夜色里,将来往行人不住窥视。
“还好,这个季节,大约是没有瘴气的,”秦长歌端详了一下,确定那雾气只是山间岚气,“不过据说再往南走,玄镜宫所在,一年四季都有瘴气,尤以冬春两季最为厉害,那里没有苍翠蓊郁的树木,只有大片乱石堆积成山岭,长久的雨淋日炙,湿热重蒸,加上无数毒蛇读物的痰涎矢粪洒布其间,酿成毒气,听说连溪水都色泽不对,不是浓绿就是深红,腥秽逼人,彩蛊教的妖功,就是在那里炼成的。”
“总是要见识一下的,”萧玦无所谓的道:“阴离那个武功,我看我还能对付……”
他说道一半突然止住,与此同时秦长歌竖起手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四周的环境立时安静下来。
一静下来,便感觉四周流动的空气粘腻,风里似乎都带着嘶嘶的声音,昏黄的夕阳一轮残照,挂在奇形怪状的飞鸟扑飞的翅膀上,那些翅膀每次扇动,都响起轻微而遥远的铃声。
铃声轻细,却带着梵唱般的高远空灵节奏,随鸟的高飞而振动不休,在云端和树梢漫天遍野的响,那些鸟姿态宛转,在半空中不住蹈舞,越舞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听来宛如佛光沐浴里,黑发洁净的女子们,正启唇齐声吟唱。
“铃鸟。”
秦长歌和萧玦对视一眼,以此同时车帘一掀,楚非欢苍白的脸静静的探出来,向背那黑压压鸟儿遮没的天空看了一眼,轻轻道:“不宜再向前,这是南闵大族发生巨变,阻止闲人前进的礼节。”
“众鸟所舞,行人止步,若有违背,众神所诅。”
萧玦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众神?他是哪门子的神?”
楚非欢只是静静看着那鸟的数量,皱眉道:“放出这许多鸟,三十里外阻客,一定是大事,看这样子,短期之内,要么绕道,再想前进一步,对方都不允许。”
“不是上善之族么,这么霸道?”秦长歌一笑,“倒像剪径的强盗:此鸟我放,此树我栽,要想路过,留下路财。”
萧玦忍不住哈哈一笑,楚非欢无奈的看秦长歌一眼,道:“你又装傻,你又不是不知道水家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地位,换成别人,只会觉得敬畏荣幸,哪里会不听。”
“这是挺像三公子之类的行事风格,以这等风雅手段拒客警戒,也不血淋淋的说什么违者必死,来个‘众神所诅’,唔,很好,死了也是神灵惩罚,和水家无关,多高洁啊。”秦长歌笑嘻嘻的看着那些鸟,“我们今晚吃烤鸟儿好不好?”
萧玦立即道:“我会烤,不要你烤,十年前你烤过一次鱼,从此我再不敢吃鱼。”
秦长歌瞪他一眼,萧玦面不改色的坚持,楚非欢默然半响,轻轻道:“其实也不是那么急的……还是绕道,或者等等……”
“绕道?那要绕道中川去!”秦长歌一口否决,“至于等,非欢,谁知道水家除了什么事?万一等上三个月?我们不能这样等。”
她望着那些鸟,始终在前方十丈处盘旋,显然意思是:到此为止,再进有危险。
眯了眯眼,秦长歌真准备有所动作,不想身边,萧玦突然一掀长袍,朗声一笑,大跨步的向前走,正正走到十丈处,飞鸟盘旋的范围内,随即,靠树一坐。
“唿啦”一声,漫天飞鸟立即尖嘶着俯冲而下!
“一群鬼鸟,也配欺我!”大喝声里萧玦突然由坐姿腾身而起,身形剑般的一窜,转眼已经窜到了黑压压的鸟群中,他伸出的双手迭起漫天掌影,飞花逐叶,快得令人难以捕捉那运行的轨迹,只看见漫天里突然下了一阵五彩的羽毛雨,纷纷而落的翅羽里,鸟们嘎然尖叫着,挣扎着逃脱那双迅捷得可怕的手,快速的冲向高空,不敢再接近,却也不敢离开的哀鸣着不住盘旋。
而萧玦大笑落地,双手各抓着数只怪鸟,鸟毛都已被拔光。
秦长歌摇头,笑,“行动力真是超强。”
转目看楚非欢面有忧色,微笑道:“非欢,别担心,凭我们三人,天下哪里去不得?”
她一指那些倒霉的鸟,愉快的道:“干粮早就吃够了,今晚打牙祭!”
她一边漫不经心的讨论吃,一边却将衣袖头发全身上下,全部细致的整理一遍。
楚非欢不再说话,回车里不知捣鼓什么去了。
那厢,抓着光秃秃待人烧烤的鸟,萧玦兴致盎然的一踢身边树身,立时落下许多断枝,他嚓的点起火折子,立时起了一阵蓬蓬火焰,手脚麻利的将鸟穿在树枝上抹了盐不住翻烤,萧玦抬眼笑道:“如何?这许多年,我当初的战场手艺,都没丢下呢。”
他看似满不在乎的烤鸟,却有意无意间选择了一个最好的位置点火,身前身后全是树,前方还有断落的树桩,而他堆积起的生成火堆的树枝,奇异的堆成金字悬空状,随意挑出一根树枝,便可翻成一张火网!
这里的三个人,当年都是百战血海中走出来的人物,能立于天下顶端俯瞰众生的绝顶之人,从来都不会是简单愚钝的,轻敌这样的毛病,自然绝不会犯。
敢睥睨一切的做,也会谨慎小心的应对,战术上藐视之,战略上重视之,毛太祖的格言,于另一个时空,亦被另一个开国皇帝所圆熟使用。
看似谈笑风生的在烤鸟打牙祭,实则早已蓄势以待,长夜沉沉,一顿烤鸟,烤的将会是警告者与挑战者的耐性和应对。
火光映得微笑等待的三人脸色酡红,连楚非欢都似乎泛出了些微血色,不过那三人,没有一个坐立不安看远处的,都看着大厨烤鸟——火堆之上,树枝串着的鸟儿,被考得滋滋作响,渐渐冒出油来,一种带着树叶草籽的清香飘散氤氲,香气里秦长歌谢谢靠在树上,夸张的吸了吸鼻子,轻笑,“好,这鸟不吃荤,肉一定香的紧!”
“诸位却吃荤,连圣鸟也要烤了吃,就怕香过头了,忘记怎么回去怎办?”
半空里语声未落,哗啦啦突然一阵乱响,随即天上刷的砸下无数黑色细小物体,直接砸在火堆上,顿时将萧玦精心布置的火堆砸倒砸灭!
随即,那些铃声、鸟振翅的声音、尖嘶的声音、远处的风声、树叶簌簌摇动的声音,草丛和树根深处虫子唧唧低鸣的声音、自然环境所拥有的一切声音突然都神起的消失。
宛如被一柄巨刀看,霍然一砍,万灵噤声。
天地仿佛轰隆一声被突然装进了一个密不透风毫无声息的巨型铜钟里。
四周,顿时沉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