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
玉自熙探头,看见外袍下里面居然又是一件袍。
怔了怔,玉自熙不信邪的,继续扒。
又一件外袍。
再扒。
又一件。
目光发直的玉自熙,不死心的继续,这回终于看见了一角雪白的衣色,大喜,想着终于不是外袍了,就是啊,这世上还有人从里到外,都穿着外袍的?
他开始扯那件雪白的衣角。
秦长歌一直笑吟吟的任他忙。
甚至对龙案前面色发黑,恨不得将案上镇几狠狠砸到某人头上的萧玦,悄悄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萧玦忍了又忍,怒极之下干脆掉过头去。
玉自熙拽,拽啊拽……
怎么没个尽头?
他缓缓抬眼,对上秦长歌看起来时刻都淡定无波的眼眸,秦长歌好客气的看着他,轻轻道:“拉,拉啊,怎么不拉了?这本就是给你的嘛。”
“嗄?”
秦长歌正色道:“上次风满楼第一大厨曲胖子,自从偶遇王爷一次,自此惊为天人,痴心托寄,辗转反侧,思慕不已,总缠着卑职絮絮询问王爷诸般事体,他总和我说,您什么都好,什么都美,就是足大了些,得裹裹才好,特意去扯了丈二裹脚布裁好了,托我带给您,瞧我这什么记性?总是忘记,今日正好,您既然亲自来取,最好不过了。”
说完慢条斯理将余下裹脚布抽去,整整齐齐叠了,双手奉上,笑吟吟道:“宝剑赠英雄,裹脚布配佳人,王爷艳福不浅。”
……
修长美丽的手指以一个优美的姿势顿在半空,玉自熙脸色连连变幻了几回,方恢复了从来不曾消失过的媚笑,也笑吟吟接过裹脚布,道:“好,好,风满楼大厨好眼光,本王记着了,改日亲自去会会我的追求者……”
可怜的裹脚布到了他掌中,明明只是轻轻一揉,不知怎的却突然化为飞灰。
似笑非笑的瞟了秦长歌一眼,第n次铩羽而归的玉自熙,终于懒洋洋放弃了最新一轮的试探和作对,向萧玦施礼告退。
萧玦害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会有拨剑的冲动,直接理首在奏章之后,挥了挥手。
“赵侍郎不一起走吗?”玉自熙偏头看秦长歌。
“他不走,”答话的是语气平静却森冷的萧玦,“刑部还有些事务待办——如果静安王你最近很闲,不如去刑部主持大局?”
“啊,臣很忙,臣要去善督西营练军……”玉自熙立即“操劳公务”去了,御书房内只剩下萧玦和秦长歌。
只一步便跨下御座,黑影一闪萧玦已经在秦长歌面前,先二话不说,就去拉她领口。
“你做什么!”秦长歌这回可吃了一惊,不会吧?受刺激了?终于狼变了?也想效仿“先贤”了?那个,我可没有第二份裹脚布啊。
就在秦长歌开始慎重考虑要不要先趁没人给萧狼一个过肩摔,却见萧玦的手指,匆匆拉拢了她被拉开的那点点领口。
……
很久以后。
“喂。”
“……唔?”
“那个,你的手,好像已经完成了它想完成的任务,”秦长歌温柔的微笑,“可不可以给它换个地方呆着?”
……
萧玦如梦初醒的自秦长歌颈项间收回手指……咦,我刚才干什么了?
讪讪退开,趁秦长歌不注意,萧玦悄悄拈了拈指尖,那一点滑腻的触感呵,睽违已久。
怔怔在龙案后坐了,萧玦对着奏章看了半天,叹气。
唉……衣服确实穿得多了点……
大约“看奏章”的时辰太久了,等萧玦终于回味完了,却发现被yy的对象已经不打招唿的离开。
龙案前不知何时整整齐齐放了张纸,几排大字墨迹淋漓。
“唧唧复歪歪,唔识就唔识。”
“拉衣够刺激,猪手又一只。”
萧玦愕然看了这四句“诗”半晌,又拿起来翻过来掉过去的端详品味,喃喃道:“这是什么诗体?猪手是什么东西?长歌的学问,真是越来越高深了……”
乾元四年八月,盛夏。
声声蝉鸣,隐在翠绿浓荫中不住喧嚣,为这一生里最后的时光不懈歌唱,阳光透过树叶直射下来,每一点光斑都灼烈如同一轮新的太阳。
日光照射下的土路,被烤得有点变形,人行走其上,立即腾起一片灼热的灰尘。
路上几乎没有任何行人。
这是个连鱼也恨不得躲在水底乘凉的酷暑。
幽州城门口,却有一队队伍,重甲在身,衣冠整齐,笔直如铁的立于城门口。
当先一员将领,黛黑的皮肤上细细碎碎的有些印痕,仔细看仿佛都是伤疤,长眉细目,容貌平凡,只是偶一转目间,那沉沉乌眉下压的眸子幽光闪动,宛如秋风拂过的稻田,金光,一闪。
他神色平静,唇线紧抿,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的官道,无遮无拦的阳光刺下来,却不曾令重甲在身的他生出微汗,他身后的士兵却没有这般的定力和内功打底,一个个汗透重衣,额头上的汗如流水般流进颈项,模煳了视线,模煳了视线,却始终没有一个人移动分毫。
身后,便是宽阔荫凉的城门门洞,却没有一个人试图进入避暑。
“曹都督,”门洞里突然探出个人头来,伸手挡着阳光,眯着眼道:“实在是太热了,让兄弟们卸卸甲吧?”
马上,曹光世缓缓转身,用不屑的眼光看了下眼前这个“小白脸”,方淡淡道:“行伍之人,这点热,还能耐不得?”
说完立即转身,连多余的一眼也不回顾。
被晾在门洞里的男子,皱皱眉,苦笑了笑。
半晌,官道之上,终于隐隐出现车队,随着队伍的接近,渐渐可以看见飘扬的“李”字旗帜,曹光世眼中露出喜色,策马迎上。
队伍缓缓停下,面色沉肃的李翰,缓缓从车中迈出。
“刷”一声,数十人齐齐下马,跪倒尘埃,“见过国公!”
李翰急忙上前来扶,曹光世仰头,看着李翰,半晌,哽咽道:“国公,您——”
“回去再说吧。”李翰打断了他的话,两人目光一碰,通透了然,俱都带着一分令人寒悚的杀气。
两队人马,浮尘不惊的穿过城门,没有人看隐在暗处的男子一眼。
半晌,男子从城门的幽暗之处,缓缓走出,阳光射上他普通的青衫,映着昔年陇西枉生不可一世,如今经官场历练,逐渐沉潜深藏的眉宇。
观风使文正廷,于烈日下,城门前,远去马蹄肆无忌惮扬起的漫天尘土之中,忧心忡忡的转身,回望幽州巍巍高城浩浩河山,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风云将起,山雨欲来啊……”
午后的阳光,射在碧绿竹纹纱的明窗之上,将地面筛出了一片莹绿的色彩,看来颇有几分清凉。
同样清凉无汗的楚非欢,斜倚桌前,仔细的翻着一张图表。
“非欢,在看什么?”声到人到,秦长歌轻衣素衿,长发散披,一身闲适自在的走进来。
天热,怕热的秦长歌不仅搬了许多冰块来降温,还自制了凉鞋,解放解放自己总被闷在官靴里的脚,反正这个院子等闲人也闯不进来,当然是自己凉快比较重要。
凉鞋很简易,牛皮底,两根带子的鞋面,舒爽透气,秦长歌心情愉悦,悠然在院子里乱逛,经过的祁繁和容啸天,却都远远的避了开去。
她怡然自得的进屋,楚非欢放下图表,正要回答,忽然怔了怔。
那是什么鞋子?
还有……
黑色的,几乎等同没有鞋面的奇异鞋子里,少女的双足雪白晶莹,天生的精致玲珑的天足,脚趾圆润,指甲粉润如珍珠贝,脚背皮肤紧绷,闪着牛乳般的莹亮光泽,至脚踝处收束成一个流畅的弧度,弧度之上,是更为纤细优美的一截小腿。
楚非欢的手心里,突然微微生出薄汗……
天好像太热了些……
有点慌乱的将眼睛躲开,一时却又不知道往哪放才合适,往哪放,眼前都仿佛浮动着那雪白精致的影子,一点点的扰到眼底,那秋水横波般具有韵律美感的线条,尚未轻触,便觉心底柔软荡漾,有些欲诉不能诉的难言心思,在缠绵氤氲的心境蒸腾下,仿佛将要浮出一层冰清的露珠来。
一时竟然忘记她刚才说什么,素来聪慧的男子,微微红了脸,掩饰的咳了咳。
他的掌心紧紧抵在椅子冰凉的扶手上,那触手的温度令人稍稍收敛了心神,稳了稳自己,楚非欢抬眼,尽量平静的答:“在看风满楼的分店计划。”
秦长歌注视着他,刚才那一霎他的不自在她当然看在眼里,男子脸上泛起的薄红,令她有点好笑,然而淡淡的喜乐之心之后,心中突然微微一酸。
有多久,没看见他脸上现出正常的气色?
常人能有的,他已没有,秦长歌不会忘记,那日炽焰决斗,明明好武的非欢,除了她比试那场一直抬头注视战局外,其余几场,他都出神的望着远山,仿佛身前正在展开的,不是他以往最为在意的高手之争一般。
他,还是在意的吧?
闭了闭眼,秦长歌再转首时已微笑如常,轻轻在楚非欢对面坐了,笑问:“多少了?下一家打算开在哪里?”
“已有十七家了,溶儿说,陇北一线,还没有风满楼的招牌,下一家要开在陇北。”
“嗯,”秦长歌听着,脸上已渐渐失了笑容,皱眉问,“他不是要开在幽州吧?”
“是的,”楚非欢淡淡道:“知子莫如母,幽州军事重镇,人口众多,是陇北最为繁华的城,他早就和我说过,要在那里开店,这是第十八家,他说要讨个好……口彩,还要亲自去幽州剪裁,被我驳回了——长歌,开店和剪裁有关?”
“他这是在说剪彩,你别理他,”秦长歌语声快速,“非欢,溶儿什么时候说要到幽州开店?”
“前几日的事,”楚非欢道:“这几日轮到在宫中读书,他还没来过这里。”
霍然站起,险些碰翻了凳子,秦长歌道:“我得立即进宫一趟!”
她难得流露的紧张令楚非欢也吃了一惊,愕然道:“怎么?”
秦长歌拨脚向外走,一边道:“幽州战事在即,萧玦和我原本打算放虎出押,干干脆脆把那个毒瘤挤出来算了,现在溶儿……”
话未说完楚非欢已经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溶儿那个性子,说要去幽州开店,保不准早就有计划溜走,现在幽州大变在即,如果他恰恰碰上——
不敢再想,楚非欢疾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转身,看着男子坚决的神情,想着这对干父子情谊不同常人,秦长歌道:“好。”
天色已暗,宫城九门已闭,秦长歌选择走直通太后后宫的密道,毕竟,长寿宫正好在冠紫宫和龙章宫之间,而自从上次金弩事件后,江太后不久便“凤体欠安”,移居上林别苑西的晟宁行宫,由仍旧住在上林庵未曾回宫的文昌“照看”。
文昌一直没回宫,萧玦已经着手替她寻找合适的夫婿,目前仍在精挑细选中。
从长寿宫出来,楚非欢留在宫中等消息,秦长歌先去了冠紫宫,果然没人,连油条儿也不在,翻了翻冠棠宫书房桌上的东西,想了想,秦长歌直奔龙章宫。
外殿已经熄了灯火,老于海隐约知道这位赵大人在陛下心中地位不同,一言不发的将她引入内殿。
珠帘龙帷深处,萧玦正合拢了眼假寐,面前一堆奏章堆了好高。
近几日为了做好对幽州事变的应对,那些战争在即的准备工作,兵马粮草将领辎重,都需要先期布置,但又不能露出风声打草惊蛇,是以萧玦这几日颇费精力,和秦长歌日日议事完,再熬夜几近通宵。
两人当初就是否放李翰出京仔细商讨过,最终选择挤出李翰这个毒瘤,一方面是因为,幽平二州是西梁龙兴之地,最早的薛正嵩节度使,正是在幽州打出反元旗号,揭竿而起,带领两州儿郎冲出北地,铸就西梁萧氏皇朝前身的,所以幽州都督的地位不同于寻常将领,素来制霸一方,幽州军伍中的士兵军官,也骄悍非常,寻常外调去的将领,根本无法统御,而李翰作为最早期跟随薛正嵩的老牌将领,最初起事时,萧玦尚自是个伍长,李翰已经是副将,可以说在军中,尤其在幽州守军之中,李翰具有任何人都无法比及的威望,这是所有帝王都私心忌讳的事情,而这个李翰,又不肯韬光养晦,一直和曹光世暗通有无,每逢朝廷兵部欲待换防,他便发动诸般力量阻扰屡屡掣肘,以至于数年来,朝廷竟未能完全顺手的将幽州军权统归中央。
这本身是件十分危险的事,等于将整个西梁的北边门户安危交给了一个人的意志去选择,所以,萧玦多年来不间断的在幽州守军中换调中层军官,又在相邻的灵州平州布下重兵,呈犄角之势三足鼎立,才算可以安心睡觉。
幽州,虽还未至于再建出个小朝廷,但作为与北魏接壤的军事重镇,可以说在西梁典图上地位重要至牵一发可动全身,怎能任由这匹野马,脱缰在外?
而北魏多年来时常叩边,骚扰边境,北魏内乱导致各地将领生出割据之心,边境守将极有可能掠夺西梁的粮食百姓甚至土地以扩充自己的实力,这也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所以秦长歌和萧玦都觉得,时机成熟便可顺水推舟,长痛不如短痛,以短暂兵锋之起,拔除野心分子,换得边境军权完全回归中央;以雷霆行军之烈,震慑蠢蠢欲动的北魏边境守军,用境内一场军事力量的展现,换取边境百姓在一段时间内的平安生活,无论如何是值得的。
但前提是,必须迅速的,利落的,以绝对强而有力的厉杀手段,镇压下一切纷乱!
一旦拖延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人选又成了个难题。
朝中并非没有优秀将领,但纵观西梁甚至整个天下,世间最优秀的将领,居然就是坐在那里决策要打仗的那两个人。
秦长歌和萧玦为此已经争执过数次,萧玦要亲征,秦长歌不同意,认为区区荡平边境逆军也需要你皇帝陛下亲征的话,也就太没名气了,反倒被正在虎视眈眈的周边诸国笑话你朝中无人。秦长歌的意思是自己去,萧玦又不同意,至于为什么不同意,他理由充足,而且极其简单:
“不行,”他坚定的摇头,“你不能去,我不放心。”
想了想他又加了句,“你已离开我身边太久,我真的很害怕一不小心,又会丢了你。”
秦长歌至此默然,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这般灼热的坚持,这世间的伶牙俐齿,都是因为事不关己,流利的口舌,犀利的反应,痛快的解决方式,从来就不是为那些纠缠牵结的感情而准备的。
谈了数次没有结果,如今,也许真的要有结果了。
龙章宫内燃烧的巨大牛油蜡烛光影荧荧,烛光下假寐的萧玦却似睡得很沉,连秦长歌快步进来的脚步声都没能惊醒他。
皱皱眉,秦长歌示意于海出去带上门,自己上前仔细的看萧玦。
烛光下萧玦俊朗容颜上并无睡眠的宁静安适表情,反而隐隐有些烦躁的端倪,眉头皱得很紧,浓长而卷起的睫毛不住颤抖,唿吸也有些急促,似乎正在困扰在某个噩梦中。
噩梦?
秦长歌隐隐想起那个在心中搁了很久的疑问。
然而现在实在不是追索的时候,她直接伸手去摇他,却发现萧玦根本没醒,仍旧沉在梦中,口中极其低微的喃喃着一些字眼,秦长歌心中一动,附耳去听。
极其模煳的语声,近在咫尺也听不清爽,隐约有“……恨……去……”的字眼,秦长歌皱皱眉,半蹲下身,将脸又凑得离他嘴唇近了一些。
萧玦却突然睁开眼。
烛影摇红,影影绰绰,殿中一切景物晃荡在尚自有些流荡的视线里,还没能完全从刚才的深海妖红中挣扎出来的萧玦,睁开眼便觉得熟悉的幽凉芬芳沁人,一阵阵冲入鼻端,而脸侧有一片雪白在微微晃动,一抹润泽玉色,宛如一朵玉兰花,正姿态静好的开在唇边。
这本就是世间最为芬芳的邀请,最为旖旎的等候,最为纯真的诱惑,最为荡漾的姿态。
开放在尚未完全从噩梦中清醒,创裂的心正需要温暖安宁的感受来给与抚慰的萧玦眼前。
何必犹豫?
一偏首,萧玦快速而又不管不顾的,狠狠吻住了那片熟悉的洁白。
轻轻的发现一声呻吟,思念已久的香气立刻俘虏了他全部的理智,就势一伸手,将身侧的女子抱紧,萧玦沉醉的深深埋首,轻轻咬啮唇下那方明月般的肌肤。
熟悉而又陌生的湿软触感,满唇处子幽香暗散,一切都如此美好,萧玦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有什么在熊熊燃起,将他瞬间烧毁。
四海崩塌,长乐崩塌,自己也在崩塌,而烈火里谁一笑回首,如当年红罗帐中相顾粲然。
萧玦喘息着,一拂袖,袖风卷灭了烛火。
宽阔寝殿里,错金长窗被风重重关上,连那一轮欲待窥人的明月,也被阻隔在外。
萧玦已经什么都不想再想。
离别有多久,思念有多久,此刻欲待决堤的潮水,便已等待了多久。
他俯身,推倒。
却听见身下女子突然轻声道:“溶儿。”
“嗄?”
一怔之下急忙回身,难道是溶儿跑来偷窥了?
一回身,秦长歌已经坐起,理衣,挑眉,幽黑的眸子在更黑的大殿里熠熠闪光。
看着神色无奈的萧玦,秦长歌没有笑意的笑了笑,不欲令他尴尬的直奔主题,“溶儿去了幽州。”
!!!